「小林大滿舞團赴日演出?」「大滿舞團?第一次聽到。」「我一聽到『小林』,還想說長官要我跑什麼日商公司的新聞。」 上週一(7/7),一場記者會在行政院裡舉行。部分媒體記者帶著疑惑,走進會議室,不明白這「小林」是何許人也,更遑論「大滿舞團」。 直到記者會開始,長官、貴賓紛紛致辭後,他們才明白:原來是 2009 年那些從莫拉克風災中倖免於難的小林村居民 ── 或更精確點,小林部落族人。 接著族人開始放映小林大滿舞團成立後的紀錄片;看著片中族人如何經歷八八風災,如何與親人永別的傷痛,到之後族人決定走出來,自發性地組成大滿舞團,以歌舞復振文化,更重新凝聚族人的心,許多記者朋友早已紛紛落淚。 待到大滿舞團團員羅潘春美阿嬤上台,眼眶泛紅地發表感言,提到他們災後自主成立的大滿舞團,當初如何艱辛地成立,但就是要讓外界看到,「小林人已經重新站起來了!」直到現在,他們終於得以藉著在全國各地演出,籌得 100 萬,讓全團可以在今天(7/17)到日本演出,回過頭來撫慰日本 311 海嘯受災居民。 「有錢也跳,沒錢也跳,就連只有兩千塊的出團費也要去跳,」「還被人家嫌跳不好……」阿嬤說到這,我也忍不住淚崩了。 會後,自由參與的大滿舞團表演沒有人離席,所有媒體看著他們眼淚早已拭去,在舞台上笑容滿面,載歌載舞地呈現祭典的莊嚴、成親的甜蜜,以及往昔部落生活的歡樂,精神奕奕地,準備七月中赴日義演…… 他們是來自高雄日光小林的大滿舞團,他們永遠的家在甲仙的小林部落,是實實在在、奮力跳出每位團員背後真實故事的大武壟族人。 但就像部分記者所疑惑的:誰是大滿,誰是大武壟呢?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800"] 小林大滿舞團赴日本重建區關懷義演記者會[/caption]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800"] 大武壟族年輕團員在赴日義演記者會上致詞時,均忍不住落淚。[/caption]
誰是「大滿」?誰是「大武壟」?
舞團的名字「大滿」,其實正是來自某些大武壟族部落的自稱:Taivoan,閩南語音近「大滿」,又因此稱為大滿人或大滿族。據學者了解,在早年,包括花蓮大庄及高雄荖濃的大武壟族人,都會自稱是「大滿人」,他們所釀的酒也稱為「大滿酒」。 根據文獻記載,「大武壟」一詞最早出現在 17 世紀初,記錄於《台灣略記》裡。就跟所有原住民族一樣,最早只有「部落」的概念,而沒有「族」的概念,因此「大武壟」一開始是指位於現今台南玉井的 Tavorang,即「大武壟社」,而某些部落族人的自稱 Taivoan「大滿」,可能是「大武壟」的音變。(註 1) 就像所有原住民族的自我認同一般,所有「族群」的區分,基本上都是外來者的建構;在早先那個年代,甚至在荷蘭人在台時期,彼此都還是以部落區分,就好像漢人會回答「我是台北人」、「我是台灣人」,而很少會說「我是漢人」。但當學者接觸部落後,開始依據語言、祭典等文化特徵,來區分這些族群。 17 世紀荷蘭新教教士干治士來到臺灣後,曾留下一段記錄說,大武壟等社的文化,和其他現在認定是西拉雅族的部落文化與語言均相同。或許因為這樣,目前我們常把大武壟族歸為是西拉雅族的一支,然而許多人卻不這麼認為。 為何不這麼認為?那又如何解釋荷蘭人說大武壟等社和西拉雅等的語言文化相同呢?包括花蓮大庄及高雄荖濃的大武壟族人,都會自稱是「大滿人」,他們所釀的酒也稱為「大滿酒」。
大武壟文化的獨特性
「這應該是荷蘭人的政治操作!」考古及人類學家劉益昌教授認為,因為他就考古學的證據來看,大武壟族和西拉雅族所屬部落的文化,均呈現出相當大的不同。 當時荷蘭人入台後,選擇與新港社(西拉雅族)結盟,攻打麻豆社及其他族群後,以某些部落的語言為部落間的通用語,並非是不可能的事。「語言可以模仿、學習,但一些文化的深層還是不一樣,」劉教授說道,暗示大武壟諸部落的文化本質與其他族群有根本的不同。 即使是語言,大武壟語與西拉雅語,也呈現出很大的差異。 知名的南島語言學家李壬癸教授比較南部平原主要原住民族部落所發現的語料後,發現大武壟族的語言和西拉雅語有很大的差別,例如西拉雅語的 s 對應到大武壟語的 r 或 d,k、g 消失了,s 對應成 r 等;而相較之下,反而大武壟語與馬卡道語還比較接近。若根據荷蘭人的史料,馬卡道語與西拉雅語不能互通,那大武壟語與西拉雅語是否真能互通,也還是個問號。 經過那麼久遠的年代,與其他族群文化互相影響了這麼久,至今大武壟族文化仍有相當的特殊性,而「平埔族」簡單三個字忽略他們與眾不同的文化,更是不恰當。 舉例來說,很多人以為大武壟族跟西拉雅族一樣,因此都是拜壺(祀壺)民族,但實際上,目前大武壟族已經不拜壺了,反而認為他們的最高祖靈 ── 太祖 ── 是在公廨的向柱(將軍柱)周圍;最重要的是,大武壟族將漁笴(向笴)綁在向柱上,為原本捕魚的工具賦予宗教信仰的神聖意涵,這都是台灣其他二十幾個原住民族所未見的!其他像五仙女、七仙女,還有在某些大武壟族部落扮演重要文化角色的鳥類 ── 如鷹、烏鴉、燕子,還有俗稱烏秋的大卷尾,也都是非常獨特的大武壟文化,至今仍可在許多大武壟族的部落看見。 於是就和許多平埔族群一樣,大武壟族獨特的文化一直都未曾消失,只是外面的世界變得太快,讓他們的文化來不及被看見。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1930 年,日本人淺井惠倫於小林村所拍攝的大武壟族牽曲。[/caption]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1930 年,日本人淺井惠倫於小林村所拍攝的大武壟族人,至今仍讓八八風災倖存族人觸景傷情,彷彿看到自己罹難的親人一般。[/caption]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1930 年,日本人淺井惠倫於小林村所拍攝的大武壟族人,至今仍讓八八風災倖存族人觸景傷情,彷彿看到自己罹難的親人一般。[/caption]就和許多平埔族群一樣,大武壟族獨特的文化一直都未曾消失,只是外面的世界變得太快,讓他們的文化來不及被看見……
重新找回大武壟認同後的的喜悅後,莫拉克風災帶來劇變
1990 年代後,在外界的協助下,族人開始積極復振屬於大武壟族的文化,教導他們下一代:「為什麼小時候阿嬤告訴你,不可以在那邊那間小廟(公廨)附近亂玩耍」、「為什麼農曆 9 月 15 日要跳牽曲」、「為什麼我們的台語,有很多其他人聽不懂的字」…… 還有,為什麼說「我們是大武壟的小孩」! 然而重新找回身分認同的喜悅沒多久, 2009 那年的夏天,莫拉克颱風侵襲南臺灣;8 月 9 日凌晨 6 點 09 分,小林部落東北側因土石流而形成的大型堰塞湖潰堤,洪水與挾帶的巨量土石淹沒了小林部落 100 多戶人家,造成近 500 人失蹤,是該次風災受災最嚴重的部落。 在風災後,外界許多個人、單位,都紛紛投入重建工作,也前後在高雄杉林及甲仙,為族人建立了小愛小林、日光小林及五里埔三個永久屋聚落。然而就像記者會當天,族人徐銘駿所說: 「硬體的家或許已經(重建)完成了,但內心的家可能還沒。」 倖存的,並不好過;在一夜之間失去許多以往熟悉的生命,很多人風災後數年都無法好好工作,更遺憾的是,甚至有族人因為走不出親人驟逝的悲痛,也選擇離開,走上絕路…… 在族人最困難的時候,該用什麼方式,來讓大家重新振作呢? 那就跳舞吧!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800"] 大滿舞團團長王民亮(右)說,「每位團員,都是用眼淚在跳舞。」[/caption]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800"] 硬體的家或許已經重建完成了,但內心的家可能還沒。[/caption]2009 那年的夏天,莫拉克颱風侵襲南臺灣…… 洪水與挾帶的巨量土石淹沒了小林部落 100 多戶人家,造成近 500 人失蹤,是該次風災受災最嚴重的部落。
用歌舞,重建族人的心,為關心的人打氣
「每位團員,都是用眼淚在跳舞,」團長王民亮在解說時,寫實地道出舞團對每位團員所代表的意義。 於是,原本小林部落的大武壟族人在兩年多前組成了大滿舞團,希望藉著每週固定的排練、聚會,互相扶持,互相振作,重新凝聚族人的心,也讓他們了解到,「我還能做一些事!」 在舞團經營一段時間後,隨著族人的心漸漸強壯,他們開始想起災後所收到的每一份關懷與協助;他們開始進行巡迴演出,除了希望回饋他們的笑容,更想讓所有關心他們的朋友放心:他們已經重新站起來了。 他們也沒忘記當初風災後,積極幫助他們的日本友人。 事實上,「日光小林」這名字,就是來自日本友人隨著善款贈送給小林族人的向日葵種子,希望小林人能向向日葵一樣,再度充滿陽光歡笑。他們更沒忘記日本 311 海嘯時,當地居民受到的傷痛可能更甚於他們。於是大滿舞團將赴日本 311 海嘯災區義演為長期目標,希望同樣以自己的故事為日本災民打氣,以舞蹈撫慰他們的心。 團長強調,在整整兩年多的成團過程中,所有團員都不支薪,不管到哪個地方演出,演出酬勞也都交給舞團,大家一起把到日本義演當成目標,最後終於存到 100 萬,讓全團可以在今天(7/17)赴日一週,到日本 311 海嘯重建區岩手县山田町義演,算是這個由大武壟族人自組的舞團階段性目標終達成! 在這個 100 萬達成後,那舞團的下個使命是什麼?他們開始進行巡迴演出,除了希望回饋他們的笑容,更想讓所有關心他們的朋友放心:他們已經重新站起來了!
舞團的第一個一百萬之後
其實舞團成立,還有個最大的初衷,那就是文化的傳承。 莫拉克颱風在一夜之間,帶走了許多有形、無形,屬於小林的記憶;有形,如山邊那間小公廨;無形,如許多老人家的回憶,現都已沈睡在獻肚山下的那片泥土。「有時候想一想,老人家就剩這些;他們如果走了,我們文化就沒了……」記者會上,年輕族人一想到風災對小林大武壟族人所帶來的遽變,早已泣不成聲。 於是在八八風災後,大滿舞團的團長及團員,在失去許多古老記憶的條件下,土法煉鋼,用歌唱與舞蹈,重新撿回祖先的回憶。 如記者會上所表演,每當大滿舞團演出,必定是以「加拉瓦兮」(大武壟語:Kalawahe)這齣舞碼揭序 ── 正如同「加拉瓦兮」正是族人每年農曆九月十五的夜祭時所必跳的牽曲之一;那是「開向」的意義,表示族人將開始不用農耕,可以結婚、狩獵等休息養生的下半年。 接著下一段舞碼「愛戀情」以及記者會上未有時間演出的「查某瞑」,都是根據族裡耆老的回憶,來重現以前部落男女狩獵、農耕,到男女互相嬉戲結識的情景,又或者是部落女人在每年的「查某瞑」終得以放鬆,盡情做樂,而家事全由男人一肩扛起的大武壟族特殊節日情形。 最後的「婚禮」則吸引了記者媒體最多鏡頭:舞碼前半段是依據《番社采風圖考》的記述,重現台灣中部平地原住民族的結婚情形;而後半段結婚男女結拜,則是根據族裡老人家的回憶,是人們成親時,需拿著酒、檳榔和香煙,到公廨祭拜太祖 ── 最高祖靈 ── 的情景。 每次到大武壟族的部落,看到他們比其他許多族群還要深邃的輪廓,聽見那夾雜在閩南語裡的許多南島單字,瞥見他們使用很多族群已經收之在文物館裡的趕鳥器,還有那台灣南島民族才會使用的漁笴,我甚至知道哪些人家還會用造陷阱,用傳統獵具打山豬、打飛鼠(註 2)…… 我都差點忘了,這些人,我們政府遲遲不肯承認他們是原住民族 ── 即使他們並不晚於其他族群來到福爾摩沙。 大滿舞團族人已經達到他們第一個一百萬的目標,赴日回饋日本人的幫忙,那未來呢? 我並非族人,更不是舞團成員,但未來如果能繼續透過這樣的普羅藝術,讓更多人看到越來越少人知道的大武壟文化,看到族人對自己祖先文化的重視與傳承,甚至是因而讓政府認真思考,這些「臺灣的主人」還真真實實地存在臺灣,願意把「原住民族」的名字還給他們,那應該會是一件很棒的下個百萬目標!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5"] 大滿舞團每次演出所必重現之大武壟族牽曲「加拉瓦兮」,彷彿稟告祖靈:「我們正在傳承祢們的魂,祢們的文化。」[/caption]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800"] 舞碼「婚禮」重現過往平埔族群的婚禮。[/caption]八八風災後,大滿舞團的團長及團員,在失去許多古老記憶的條件下,土法煉鋼,用歌唱與舞蹈,重新撿回祖先的回憶。
備註
- 由於「大滿」的原文發音與「大員」、「臺灣」的閩南語發音非常相似,而大武壟族老人家又曾說,他們祖先是來自(台南)沿海,因此有學者認為,「臺灣」一詞由來,即是來自大武壟族的自稱。詳見 〈10/19 禮拜六作夥來南台灣,看「台灣人」賽跑、聽「台灣人」唱牽曲,一起愛「台灣」啦!〉 一文。
- 由於大武壟族非中華民國政府承認的法定原住民族,因此無法享有原住民族擁有的權益,如因為文化傳承目的而進行的狩獵行為。
部落的故事
原位於高雄市甲仙區的小林村,曾是大武壟族最大的部落,族人人口曾多達 1,300 人。大武壟族人原居於現臺南市沿海,後與漢人爭地不過而開始往內陸遷徙。到了日治時期,日本人為了防備山區的其他原住民族,採取「以番治番」,而強迫大量大武壟族人遷徙至小林村。
2009 年莫拉克風災來襲,使得族人被迫離開家園,分居在小愛小林、日光小林及五里埔等三個部落。現今,這些部落各有不同的發展:例如日光小林主推手工皂、老梅餅等文創商品;小愛小林有部分大武壟族藝術家;而大武壟族的公廨與臺灣首座平埔文物館,則在離原鄉小林村最近的五里埔。
其中大滿舞團即由日光小林部落的族人自發性成立,成為目前全臺知名度最高的大武壟族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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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窩灣」(Tayouan)是居住於現今台南安平的一.平埔族群的社名,有好幾種拼音方式:Tayoan、Taiowan、Tayouan、Tayowan、Teyowan,意思是「靠海的所在」。這個名稱就是台灣這個島名的由來;「擺擺」(paipai)是台灣南部的平埔族群的語詞,意思是「女人」。用這個書名意在顯露這是一本將感情與思考聚焦在台灣最早被開發╱被殖民的土地──台南的詩集。
選擇台南,因為她是台灣政治、經濟、文化、生態、族群大變動的起點; 選擇台南,因為她是認識台灣的關鍵點; 選擇台南,因為她是南島語族與漢族的融合點; 選擇台南,因為她讓我們重新思考台灣每一個族群之間問題的觸發點; 選擇台南,因為她是我們生長的地點。 台南正是這樣的母土,一個被開發╱被殖民的女性。 台南啊,我們那個曾經被侵犯的母親。 台南啊,我們那個心胸開闊的母親。
這本詩集的書名也可以解讀做「台窩灣,bye-bye」,表示一個與我們有極大關係的族群在我們不經意間「消失」去,一個歷史的環節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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