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為什麼要生氣──你應該要知道的「微歧視」
許多護航愛莉莎莎的網友,以及愛莉莎莎本人,都指出她「沒有歧視的意思」,也有網友提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然而發言的人本身沒有歧視的故意心態,這樣的言論就不會是歧視了嗎?也許你該了解「微歧視」。 「微歧視(Microaggression)」(又譯為「微侵略」、「微冒犯」)是 1970 年代美國學者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主流社會對於非主流社群的細微歧視行為。調查顯示,不只是心理,微歧視更對北美原民造成了實質的健康衝擊,近幾年來北美的原民社群也開始力倡主流社會應正視微歧視的影響。 「微歧視」並不是說這種歧視類型比較「微小」,就字面上而言,可以理解成「隱微的躲在善意背後的歧視」所以,不是在說原民遭到歧視經驗的可以被淡化或忽視、更不是指我們受的歧視經驗是微小的、可以輕忽的。這個概念本身的發展,是在提醒主流社會,很多時候「自以為」無意、無害或無傷的言語或行動,卻可能還是會因為不同族群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和歷史創傷,對聽的、看的人造成了傷害。這也是許多原住民族人的生命歷程中,非常沈重的經驗。(註1)愛莉莎莎「微歧視」了嗎?
現任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的太魯閣族教授 Ciwang Teyra 的經驗便很適合說明為什麼愛莉莎莎的言論會是一種「微歧視」: 「⋯⋯ 彷彿他們(原住民)必須活得符合大社會對原住民的想像,才有資格對外說自己的身分;如果不是,就反被質疑『你是嗎?還是你想要利用這個身分,得到某些權益跟福利?』」(註2) 換句話說,當愛莉莎莎在找尋原住民的時候,「會穿傳統服」、「上山喝小米酒」這種物質上的條件,並不只是一種刻板印象、生活描述,它更是一種由漢人角度出發,決定「你是不是原住民」的篩選要件 ——「不要漢化」、「很有原住民味道」、「越有文化越好」等,都是愛莉莎莎當時發文所使用的字句。所以這篇文章最直接的暗示便是:如果原住民個人沒有上山、喝小米酒、穿傳統服,那這個人可能沒那麼像原住民、很漢化、沒有文化;而這些標準,都是來自一個以漢族群作為壓迫群體的台灣社會所設定,不僅對原住民的個人產生傷害,也再一次實踐並強化了漢族群對於原住民族集體刻板印象。哈韓可以,說原住民就不行?那是因為你忽視了群體的不平等
最初的貼文中,一位名為 zhilin_1022 的網友率先發言表示:「只有我覺得這段話很歧視原住民嗎?」愛莉莎莎看到後的第一個反應並不認為自己有歧視,並回應道:「說很韓/正韓就是哈韓 說很原住民就是歧視??是自己心中帶有偏見才會有這樣的想法」,試著用主流社會「哈韓」的風氣,反過來指責該名網友是心中有存有偏見。這樣的回應看似頗有佛印禪師的風度(註3),事實上卻是典型的「族群盲」。 簡而言之,族群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不是平等的,正是這些不平等才讓刻板印象得以對這個群體造成傷害。在台灣或是國際上,「韓國人」與「台灣人」兩種身分之間,並不存在著明顯的不對等關係。然而從台灣的歷史發展與社會現況來看,「漢族群」與「原住民族」之間的不對等顯而易見;放眼國際,各地區的移墾民族與原住民族之間,也幾乎都在社會現況、政經制度中存在著不平等。 既然在平等與否之上存在著不同的現實,則愛莉莎莎作為一名台灣漢人,「很韓」或是「很原住民」兩種言語,本身就存在著不同意義:前者容易被化約成個人單純的、自由的跨文化浪漫主義;後者卻在既有的族群不平等結構中,成為微歧視的具體展現。是原住民玻璃心嗎?我們來做個比喻吧
許多支持愛莉莎莎的網友,認為愛莉莎莎的言論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是原住民族太過「玻璃心」。事實上,「玻璃心」一詞已經在許多場合被濫用,只要有人跳出來指責不當言論使個人與集體受傷,便被反過來冠上「太容易受傷」,彷彿默默承受這些不當言論,才是好的人際相處方式。然而原住民族對於這些「無傷大雅」的言論,應該選擇承受而不應該表達不滿嗎?於是許多網友開始紛紛照樣照句,製造出相似言論來反諷: 「要維持漢人的生活方式⋯⋯ 家中有水牛在耕田之類的,下雨天會穿蓑衣更好。」 「會跳廟會舞、蚌殼舞或是唱歌仔戲加分,酒後可划拳可大聲尤佳。」 這些反串的言論,其目的很明顯是想透過原漢立場交換,來凸顯刻板印象的荒謬。不過,在漢人位處優勢的社會結構中,這樣的方式並不足以讓漢人群體感受到類似的傷痕。筆者作為一名台灣男性,嘗試透過台灣男性/台灣女性這組存在著不平等的群體概念,來向愛莉莎莎舉例刻板印象如何傷害受壓迫的群體: 「我想要找『台灣女人約會』,有沒有台灣女人想要參加?/我要很有台灣女人味道的,就是不要已經西方化的/要知道台灣女人才有的樣子,或是煮給我吃台灣女人會做的料理/越有文化越好,會相夫教子、會夫唱婦隨,還有裹小腳會更好,有人想要參加嗎?」 這樣的言論不僅僅只是對於台灣女性的刻板印象,更是一種台灣男性群體強化、延續性別宰制的權力語彙:台灣男人可以決定台灣女人的樣子 —— 如果說這樣的言論讓人無法接受,我們又怎麼能指控原住民族的抗議聲浪是玻璃心呢? 個人的言論從來都不會只有個人的自由立場,說話者的群體身分一直都影響著言論的誕生、詮釋以及外部效果。我們要做的事情,從來都是意識到自己擁有著什麼群體身分,提醒自己說話前要思考群體之間不平等的社會現況。 與此同時,筆者身為一名生理男性,也要再次對於利用兩性不平等的類比敘述,所可能再製的性別壓迫,致上最大的歉意:我生活在漢文化為主流的社會中,享受著漢文化與台灣社會長期以來「男尊女卑」社會制度,對於生理男性的優惠與福利,成為壓迫結構的既得利益者。更正與道歉:愛莉莎莎知錯了嗎?
後續愛莉莎莎修正了 Instagram 的發文,並在 4 月 9 日於 Youtube 發布名為《歧視原住民?回應大家的評論與留言》的影片(註4),還原事發經過,並歸納網友的回應,提出自己所認為的幾個重點:- 解釋自己所稱的「味道」並非指嗅覺的味道,而是指「氛圍」;
- 了解到「漢化」背後所乘載的原住民族被壓迫的歷史,並為自己使用該詞道歉;
- 承認自己創作影片主題的方式,有強化社會對於原住民族刻板印象的可能,並再次為發文不謹慎道歉。
逃避指控:以愛莉莎莎的言論為例子
一位專攻性別與社會學的美國作家 Allan G. Johnson,便在其著作中指出了宰制群體逃避指控(Getting of the hook)的七種方式(註5):- 否認並極小化壓迫(Deny and Minimize)
- 譴責被害者(Blame the Victim)
- 說成別的(Call it Something Else)
- 這樣比較好(It’s Better this Way)
- 不是故意的就沒關係(It Doesn’t Count if You Don’t Mean it)
- 我是好人(I’m One of the Good Ones)
- 厭煩了(Sick and Tired)
- 「不要把現在這一代的我們,聯想成好幾代前的那些(少部分)漢人的祖先」(那是上一代的事了);
- 「是自己心中帶有偏見 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受害者自己有偏見);
- 「我的想法是文化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差異』」(多元與平等是兩回事);
- 「在甄選原住民的男演員的時候,我一定會找那種,一眼看,哇,它就是原住民的那種人嘛」(註7)(這樣觀眾比較想看);
- 「我是真心喜歡原住民,大學還參加原住民社團」(所以我怎麼可能是故意的呢?)
- 「所以我不能代表過去那些邪惡的漢人。過去的那些人也不能代表現在的我們。」(是那些壞的漢人的錯)
- 「別再說我歧視了好嗎……停戰!」
盤旋在多元文化主義與自由主義之上的陰影:不平等
愛莉莎莎只做了一半的道歉,其實並不難想像。正如她曾經的回應:「我的想法是文化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差異』,而我們之間的不一樣,早就(造就)了彼此的特殊性。」充分地傳達出多元文化主義的思維。 然而「文化沒有高低之分」只是理想,現實的社會現況是「不同的群體存在著不平等」。 這件事情並不難理解,從白種人對於黃種人的歧視,到許多中國人對於台灣人的仇恨性言論,再到台灣社會對於西方國家與東南亞國家文化明顯的差別對待,文化與族群的不平等所帶來的偏見、歧視與刻板印象,都在不平等的結構下成為被壓迫者的傷疤。 而擁有著不同身分的人們,也不能再拿自由主義的邏輯當作盾牌,將集體性的族群壓迫與傷害,說成是加害者的個人行為,或者是受害者的自我敏感。這樣的想法只是讓我們忽略掉一件事情 —— 我們從來都不只是個體,我們都是某個壓迫群體或是被壓迫群體的一份子。 而如果我們不去思考、揭露並且直視結構中的不平等,那我們只是放任自己成為歧視發生的幫兇。看見自己的身分,看見身分所帶來的壓迫
愛莉莎莎曾在後來的另一篇發文中,表示自己很感謝別人的批評與教訓,這讓她感覺自己轉化成一個全新的自我(註8)。而如果本文有幸成為愛莉莎莎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她能夠吸收到的是:每個人都具備著不同的身分,進而必須去背負這個身分所帶來的不平等。 筆者作為一名原住民男性,同時具有優勢的生理男性身分,同時具有受壓迫的原住民身分。透過最直接的心理傷害,我可以很明顯地知道自己原住民身分的痛苦;然而我卻可能在男/女之間的不平等中產生盲點 ── 因為作為宰制群體的男性時,我不會有直覺的痛苦,進而會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能夠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道而不怕遭人襲擊、運動完後可以舒服地裸上半身、要結婚的時候不怕被問到會不會做菜、可以在大庭廣眾抽菸而不被側目⋯⋯,然而這些事情都會是女性在日常生活當中時常要面對的「微歧視」。 又如同最近在韓國爆發的 N 號房事件,一個典型由男性對於女性進行性剝削的集體行為,卻在素來以仇女聞名的 PTT 中(註9),可以看見到一種論述是「韓國男生真變態」;這彷彿是說這種行為是韓國男人的才有的偏差行為,彷彿是說這種性剝削行為在台灣男人身上並不存在。 使用了愛莉莎莎相對熟悉的女性身分與韓國社會來做說明,其實也只是想表達:「反思自己的身份」這件事情並不難,看你要不要試著去做,試著去同理而已。 (本文原標題為〈原住民,為什麼要生漢人的氣?──對愛莉莎莎歧視言論的平等反思〉,原作者為 Kacaw Sapud。) [caption id="attachment_17448"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同時具有優勢的生理男性身分,同時具有受壓迫的原住民身分,我可以很明顯地知道自己原住民身分的痛苦,然而我卻可能在男/女之間的不平等中產生盲點 —— 每個人都具備著不同的身分,進而必須去背負這個身分所帶來的不平等。 (Credit: takunawan @ CC BY-SA 3.0)[/caption]附註
- 參見:原住民族青年陣線(2019)。〈一起來認識「微歧視」吧!〉。《Facebook》。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www.facebook.com/IndigenousYouthFront/posts/2900958206599165/。
- 參見:李宜蓁(2019)。 〈刻板「原」罪從哪來?研究「微歧視」的台大學者盼修復族人創傷〉。《報導者》。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www.twreporter.org/a/urban-indigenous-peoples-microaggression。
- 關於佛印和蘇東坡之間「佛與牛糞相看兩不厭」的故事,可參考〈【名句中的人生】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 參見:愛莉莎莎 Alisasa(2020 年 4 月 9 日)。〈歧視原住民?回應大家的評論與留言|愛莉莎莎Alisasa〉。《Youtube》。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wXkdk2K_w4。
- 參見:Allan G. Johnson (2004). Getting Off the Hook: Denial and Resistance. Privilege, Power, and Difference (2nd ed.). 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iliff.instructure.com/courses/1065736/files/35898374/download?verifier=mVaB5OJN4zqoqfD1t0dOp7MECRJDHp7Xa8GY8T6o。
- 參見:蔡于茵(2020 年 4 月 3 日)。〈愛莉莎莎「徵原住民約會」歧視用語挨轟 阿爆出手相救〉。《新頭殼newtalk》。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newtalk.tw/news/view/2020-04-03/385746。
- 當然啦,愛莉莎莎在這部影片當中已經針對這樣的想法道歉了,然而主流社會在挑選原住民角色的演員時,仍然相當高比例存在這種刻板印象,因此本文將之納入其中一併討論比較。
- goodalicia(愛莉莎莎 Alisasa)(2020 年 4 月 4 日)。《Instagram》。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www.instagram.com/p/B-i_AVsFB2w/?utm_source=ig_web_copy_link。
- 黃益中(2019)。〈匿名網路霸凌逼死人…「母豬教」、性別歧視 性平教育還不重要嗎?〉。《大數聚》。2020 年 4 月 18 日,取自:https://group.dailyview.tw/article/detail/1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