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宣言
早在 1976 年,美國女權詩人 Adrienne Rich(註1)的《女人所生》(Of Woman Born)就已試圖為母職論述開啟新的視野。Rich 認為母職作為一種「體制」,當然是必需被摧毀的,但是女人在母親身分中的「經驗」,可以發展出有別於父權體制的思考方式,成為對抗父權的力量。自此,母職論述有了新的格局,女人的如何經驗、如何力量,也就成為了往後母職研究的重點之一。
然而林介文的「母職」,還依傍著一個更悠久的文化系統 —— 在她走入母職(並於 2015 年提出作品《織路》、2016 年《孕育生命的人》)以前,她先宣稱自己「是女人了」(如 2014 年作品《我是女人》)。而這個有點「危險」的女人宣言,是建構在太魯閣族的文化語境裡的。
在太魯閣族的傳統文化中,女孩首先要學會織布,才可以文面;文了面,成為合格的女人,才可以結婚。《我是女人》是林介文在學會織布、符合此造「女人」資格後,以織布為主體展出的作品。它使林介文的「女人宣言」在傳統文化與西方知識系統中各自產生了意義,而在這些或許矛盾、或許相融的意義之中,她繼續地「成為母親」。
遂當林介文近兩年來的母職創作不僅能獲得傳統文化上的肯定,還有主流知識系統的背書後,我們回望那有點危險的、挪用了古典社會語境的「女人宣言」,不禁會想著,這個可能會被西方知識邏輯重新檢視的女人資格論,在埋進了台灣當代原住民族以「傳統」為本位的主流論述裡以後,是否就達成了一種不需要對話的和解,或不必深究?這裡的女人,是不是還能找到另一種具有現代性別意義的詮釋途徑?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400"] Adrienne Rich 認為女人在母親身分中的「經驗」,可以發展出有別於父權體制的思考方式,成為對抗父權的力量,為母職論述開創新的格局。(Credit: Wikimedia Commons @ CC-BY-SA 2.0)[/caption]
誰的危險
上一代女人的經驗並不被記錄在家國歷史當中,即便如今歷史的單線性已被推翻,女人的身體記憶,也並不容易被納入大多由男人司掌的各種發言場域裡。2015 年,林介文為新城火車站(太魯閣火車站)做的大型裝置作品《織路》面世。她將自己和 30 多位織女的手織布編進一個大型的、子宮狀的立體鋼架中,鋼架高高掛起,下方連著一管出口,宛若陰道。 這一年間,林介文學會了織布,「是女人」外,她還成了母親,《織路》是為記錄女人、記錄母親,但是從這個龐大子宮生衍而出的,並不只是一個孩子,或一件裝置作品而已。 《織路》之初,林介文即一邊向女性耆老學習織布,一邊重探她們的記憶,梳理太魯閣與她的部落 —— Ihownang(紅葉部落)之間的歷史。 原來日殖時期,日本政府為取得太魯閣的山林資源,強迫當地原住民遷至花東縱谷,而 Ihownang,就是這個被迫遷徙的族群最後落腳之一處。林介文為這段歷史做了《織路》,遂如若子宮可視為人的原初之地,那麼這個座落於太魯閣的子宮、藝術家試圖從陰道之口接引而出的,就是這段重回藝術家生命裡的,近一世紀以前那一個個揹起 ubon(傳統織布工具)、攜家帶眷的女人,當年的遷徙史。 上一代女人的經驗並不被記錄在家國歷史當中,即便如今歷史的單線性已被推翻,女人的身體記憶,也並不容易被納入大多由男人司掌的各種發言場域裡。她們,唯有透過另一個也在「成為女人」的女人,才有可能被書寫與承繼。 藝術家以一段女性記憶的回返,提醒了「太魯閣火車站」作為一個現代空間的政治意涵,所以危險的「女人宣言」危險在哪裡?回到《織路》的脈絡中,它最大的躁動與威脅,並不是加入女性主義式「女人該如何」的性別論爭裡,而是指向殖民歷史、家國史觀,還有總是忽略女性生命經驗的男性敘事。 於此,路非只是路,女人也並不只是女人了。肩起「女人」之名者,並非在固化一個族群對「女人」的資格審查,而是以新的方式承繼一組多重的、悠久的母體。 「女人宣言」至少要先做到了這樣,藝術家才終於整裝上陣,步入母職。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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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drienne Rich(1929-2012),猶太裔美國詩人、散文家、女權主義者、女同性戀者,許多人認為其作品「將女性與女同性戀所受的壓迫,帶入詩歌領域」,作品曾得過美國「美國國家圖書獎」(1974 年)、「博林根詩歌獎」(2003 年),及加拿大「格里芬詩歌獎」(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