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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糧時可以食用蕃人的肉」── 大豹社,台北城一旁的空白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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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豹社(ncaq)的意思,是指「生長很多鬼芒草(菅芒)的地方」,也因大豹溪河床上有一巨石形如大豹而命名。漢人則以該地曾經的居住者為「大豹」(topa)而取名。1   編按:本文摘自《橫斷記》〈白石按山 1905〉。 除了極少數的學者,臺灣人對於大豹社的理解,可以說近乎空白 ── 即使其發生的地理位置是如此接近「首善之都」的臺北。我認為這仍是一個空白之域,從歷史地圖的演進,也可看得出來。 與其他原住民的傳統領域類似,大豹社的傳統領域在清帝國與日殖初期的地圖上全都是一片空白,是帝國領土以外的區域。從 1735 年法籍耶穌教會教士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透過法國科學院的現代儀器所繪製的《福建省圖》(註1)即已看出,當時清帝國對臺灣的掌握,僅止於月亮型的西部平原,東部則像完全消失在海裡般,一片空白。而更早的 1714 年,乾隆皇帝為了完成《皇輿全覽圖》,同樣派遣了三位法籍傳教士來臺進行 33 天的實地測量,繪製出三張臺灣古地圖,同樣也只呈現西部平原。(註2) 東部的空白帶來一種恐怖的感覺。確實,有一股力量拒斥著現代科學測量的進入,甚至在臺灣成為國家領土後,這些地方依然拒斥資本的進入。 矢內原忠雄分析日殖時期臺灣早期資本主義的形成時,略帶神祕地說道:「不知幸或不幸,資本就是厭惡(臺灣)東部。(註3)這個空無,不僅是地圖上的留白,更像是一種外加上去的粉刷 ── 猶如用白漆塗抹在原住民土地上一般,覆蓋了原住民族已然生活在山裡千年、具有豐厚文化的事實。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500"] 臺灣人對於大豹社的理解,可以說近乎空白 ── 即使其發生的地理位置是如此接近「首善之都」的臺北。(圖片來源/遠足文化)[/caption]   這種刷白塗抹,也是某種現代寓言。地圖的空白,勾勒出往後數百年,國家體制看待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基本方式:國家具有絕對的地圖編纂權力,可以留白,也可以任意填充內容 ── 將原住民的傳統領域,繪製為觀光地圖、或者林班的分布圖。   空白,與人的邊界 過去地圖上的空白交界處,往往是昔日的隘勇線;例如,1900 年的《臺灣堡圖》裡(註4),日本帝國與大豹社的交界處,大約是當時的三角湧隘勇線。這是一條非常古老的古道,經過實地帶隊踏查後,我發現這條漫長的山稜如今已經沒什麼人走了,沿線仍可看到板橋街的界樁、路上隱約出現一些石堆構造物,以及石砌路面,依稀可以佐證為隘路。 除此之外,地圖上的空白交界處,還存在更多層次的解釋。基本上,它可被視為過去臺灣島內的「帝國邊界」或「內戰的前線」;同時,這條線也是律法見解創造出來的抽象的線,或者 ── 透過人類學視域強迫畫出來的邊界。 曾任臺灣總督府法院判官的安井勝次曾如此強調:「生蕃系化外之民,在我國領土上橫行的野獸而已。」安井透過法學上的見解推定:「生蕃」雖然可能具有法律上的自然人位階,但由於清帝國以來,生蕃即被視為「固我化外之民」、從未被納入國家的律法系統,因此他拒絕承認他們具有法律上的「人格」。   安井的觀點,被日本各界普遍接受,甚至運用到隘勇線前進時期的戰爭裡,將蕃人視如動物般驅離(註5)。安井的劃分與動物園裡面的柵欄沒什麼兩樣,區隔出人獸之間的分別。因此,在日方的眼中,理蕃戰爭對原住民的清剿,並不是傳統意義上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也不是所謂的鎮壓內亂,而毋寧更像是神話故事裡,人類如何驅趕猛獸的情節。 同時,在推進隘勇線的困難時期,也曾發生日本總督府命令部隊,在缺糧時可以食用蕃人的肉,似乎更堂而皇之將蕃人視為動物蛋白質的來源。例如 1910 年圍剿大嵙崁蕃時,佐久間總督曾經透過電訊傳達以下的命令:命小泉少將為宜蘭方面指揮官。如有糧食缺乏的報告時,即命以大嵙崁蕃人之肉來充饑,此旨傳達給大津總長(按:當時的蕃務本署長),與軍隊協力合作,以達討伐的目的(註6)。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在日方的眼中,理蕃戰爭對原住民的清剿,不是國家之間的戰爭,也不是鎮壓內亂,更像是神話故事裡,人類如何驅趕猛獸的情節。(圖片來源/遠足文化)[/caption] 遺憾的是,至今這條對原住民族的分別與歧視之線,仍未完全消失。而這也是我們需要重返這些邊界(包括實體的隘勇線、地圖的邊界乃至我們心理的邊界)的原因。甚至在「世界」的大地圖裡面,我們(臺灣)也幾乎常被視為西方的空白地帶。曾經做過「研究」的我們,都知道那種羞辱感,一種穩固存在於今日知識生產場景的隱形邊界。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這裡面於是產生了很多矛盾與想像。譬如,邊緣的區域主體往往會相信,唯有努力成為 humanitas,才能脫離被土著化的 anthropos 的噩夢。[/epq-quote]日本學者酒井直樹曾敏銳指出,19 世紀以來的知識實踐,一直被西方的 humanitas(人文主義的「人」)與 anthropos(人類學的「人」)的分歧所主導。Humanitas,長期以來被認為描述「西方世界的人」,暗示了只有西方的人性有人文主義的價值;而anthropos,則是觀看西方「以外」的人 ── 例如歐陸帝國主義下的被殖民者。後者是一種兼具人類學與民族學的觀點。日殖時期日本看待原住民乃至整個臺灣社會,基本上也都沿用了這樣的劃分。 酒井認為真正值得注意的,並不是 humanitas 與 anthropos 的劃分至今是否存在 ── 它當然存在,而是邊緣地區特定的區域主體(例如鄉村人、勞工階級、原住民族等),那些在過去被認定為 anthropos 的人,會不斷想流向 humanitas。 這裡面於是產生了很多矛盾與想像。譬如,邊緣的區域主體往往會相信,唯有努力成為 humanitas,才能脫離被土著化的 anthropos 的噩夢。   換句話說,類似安井那樣明顯的帝國主義知識劃分,表面上雖然失去了歷史條件,但強勢文化所代表的人文主義,仍像一塊超級大的磁鐵,對異質文化具有高度的宰制性。 邊緣的區域文化 ── 例如,曾被定位為野獸的原住民,在「脫 anthropos」的過程裡,除了須不斷強調自身的傳統文化外,不免還要與強勢文化的 humanitas 產生激烈的對辯。目前看來,這仍是一個激烈動盪中的,關於知識生產的戰爭。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400"] 過去地圖上的空白交界處往往是隘勇線,可被視為過去臺灣島內的「帝國邊界」── 同時也是律法創造出來的抽象線,或者透過人類學視域強迫畫出來的邊界。(圖片來源/遠足文化)[/caption]   大豹社的雙碑 同樣的知識宰制,也出現在紀念碑的設置上。在三峽外插角山區,有一個大豹社事件的「忠魂碑」,是為了紀念日方的戰歿者所設;但大豹社原住民的犧牲者,雖然比日方的戰歿者多出數十倍,卻連實體文獻的記載都付之闕如。數十年來,日方的忠魂碑幾經颱風、地震,依然在荒山中保持完整,或許日人的靈魂還居住在裡面,但更可能是大豹社的魂魄也在守衛著它,好作為來日轉型正義的素材。 主體石塊似乎來自附近河床的黃色砂岩,是三峽早期山居民宅常見的材質,但碑體上的說明牌,則已被挖走了。根據居住在金敏山區的張茂生老先生所說,銅鑄的說明牌是被附近的礦工挖去做燈火芯。忠魂碑前方還有一條破損的參拜道,通往蚊蟲繚繞的桂竹林。在多年的荒蕪下,蔓生的桂竹林似乎有將忠魂碑「吃掉」的趨勢。 那趟探索之行後,我興起了「它應該被保留」的念頭。適逢柯文哲的臺北市政府因為三井倉庫拆遷案招惹爭議,而忠魂碑與「三井合名會社」墾殖三峽山區有直接關聯,我因此為忠魂碑寫了一篇短文,一方面聲援民間發起的「搶救北北三:北門×北三線×三井物產舊倉庫」行動;另一方面也藉此主張:北門三井倉庫單一建築體的保存,必須同時連結三峽深山中的忠魂碑,以及許多三井墾殖過的山區遺址,包括日殖時期的軍事侵略、科學化的土地測量,乃至於三井等財團的發展等等,才能較為整體地一窺臺灣殖民現代性的全貌。 雖然聲援行動失敗了,因為文章被轉載的緣故,反而引起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迴響」;過去苦苦查找不到的大豹社資料,忽然間不斷湧入。較之於昔日虛無縹緲地探尋大豹社事蹟,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就好像大豹社人的冤屈化為一股力量在背後推動一樣。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三峽大豹社事件的「忠魂碑」是為了紀念日方的戰歿者所設;但犧牲比日方多出數十倍的大豹社原住民,卻連文獻的記載都付之闕如。(圖片來源/遠足文化)[/caption]   雖然不願推諉於鬼靈之說,我還是得承認,這段調查大豹社的過程,真的是驚異連連。不久後,我意外得知,距忠魂碑不遠的湊合橋一帶,有座收納了上千具無名遺骨的百年萬善堂。堂內的碑體刻著「靈應萬善同歸墓」,左右眉批則是「忠義」二字,碑體註明的修建日期是 1910 年 11 月,恰好是大豹社事件結束後三年。一旁的無極皇宮住持說,萬善堂是地方人士受到託夢,為了收納橫死山區的原住民及漢人遺骨而建。 那天,面對著龜甲墓龕裡的千具屍骨,我難掩激動 ── 那麼長時間的不斷查找、那麼多的無明與不解,好像在面對這間小小的陰廟時,終於有了答案。原來我所探索的隘勇線,所閱讀的大豹社事件史料,長達七年的戰事裡,抗日的大豹社人一直都是歷史文獻中消失的一群,這群失去面孔的人,他們的模樣終於在眼前的萬善堂得以略為顯影。 不過,在訪問世居金敏山區、萬善堂爐主之一的張茂林、張茂生父子之後,才進一步得知,這些骨骸是在大豹社遺址上開墾的漢人移民挖出來的。除了原住民的戰死者以外,也混合著遭到馘首的漢人頭顱。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日本帝國與大豹社的交界處約是當時的三角湧隘勇線,如今已經沒什麼人走,沿線仍可看到板橋街的界樁與隱約出現的石堆構造物。(圖片來源/遠足文化)[/caption]   於是,在陸續拜訪大豹社遺族、白石按山、隘勇線、忠魂碑及「靈應萬善同歸墓」之後,我開始組織探勘隊,著手進行一個龐大的空間測量計畫,並陸續前往北插天山、竹坑山、熊空山、拔刀爾山、加九嶺、獅子頭山等地,為了將橫亙在北臺灣郊山裡長一百多公里,與大豹社事件有關的幾條日本隘勇線遺址一一找出來,試圖從空間測量的層面,在文字敘述的史料之外,再現大豹社事件的空間感知。 同時也開始嘗試與原民會、林務局與文化部的文資部門會商,希望能夠以「歷史步道」的保存規格來看待殖民者所興築的隘勇線,並且有朝一日能將這段歷史踏查的結果,交給大豹社遺族,共同探索這段無名的歷史。 (本文摘自《橫斷記》,經「遠足文化」授權轉載。非經同意,不得轉載。)   附註

  1. Province de Fo-kien,(福建省圖)尺寸為31.5x37cm銅版印刷,手工著色,屬於小型地圖。收錄於1735年法國出版的Description de la China(《中國誌說》)。
  2. 摘自:〈清朝三大實測地圖中的臺灣〉,「地圖與遙測影像數位典藏計畫」。
  3. 矢內原忠雄,《日本帝國主義下之臺灣》,林明德譯,臺北:財團法人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2014,頁140。
  4.  《臺灣堡圖》由「臨時臺灣土地調查局」出版,從1898年開始繪製,到1904年才完成。
  5. 黃唯玲,〈日治時期「平地蕃人」的出現及其法律上待遇(1895-1937)〉,《臺灣史研究》第十九卷第二期,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12,頁105-106。
  6. 藤井志津枝(傅琪貽),《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理蕃政策》,臺北:文英堂,1996,頁256。
  關於本書
  • 書名:橫斷記
  • 作者:高俊宏
  • 出版社:遠足文化
  • 出版日期:2017/10/25
  • 介紹:
「臺灣許多山川溪流的現況,無疑就是一部多重殖民的歷史。」 地景如立體的歷史文獻,作家多次重裝入山踏查, 採訪當事人也爬梳文獻、影像和個人記憶, 文字得以穿透紙本,在空間流動。
《橫斷記》書名取自日本總督府官員寫於 1914 年日軍征討臺灣東部原住民的《臺灣中央山脈橫斷記》── 2017 年,藝術家高俊宏帶著一把草刀與一只背包,走進臺灣山林,踏入難以企及的政治地理,完成記錄「臺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的《橫斷記》。 該著作以影像寫真記錄這場「太魯閣戰役」,日本帝國如何「收服」原住民,同時也呈現當時的山林場景及山地部落的樣貌。因此,本書書名帶有對帝國主義的反諷與自我警惕之意,也是作者在書中的行動 ── 橫越「大豹」、「眠腦」、「龜崙」、「大雪」臺灣四個山區的一段段旅程。 茶場、礦場遺址、廢棄林場、被遺忘的神社、戰爭回音猶存的山陵⋯⋯ 一次次的重訪、踏查,林中路上他最終發現:無論在日本帝國主義或國民黨戒嚴體制的框架下,山林宛如永恆的「次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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