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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都市長大的原住民,我也曾以為我跟別人沒什麼不同

by MataTaiwan_author

〈大甲婦〉跟〈番社過年歌〉二篇文言文,我以一名都市原青的立場,我本身的確認為可收錄於課本中,讓討論回到教育的第一現場。坦白說,近二週我為此爭論一度非常地憤怒,原青陣的聲明被許多部落的長輩評為不食人間煙火的都市知識份子在賣弄;而部分的都市原青,的確表現得如同在炫耀自己學術涵養做反擊,二者都弄得我頭痛並心生厭惡。 沒有人可以完全的確信世界上有某件事,自己是最懂的。 但是身為一名在都市長大、雙親皆為原住民(雙親的雙親也是原住民)(雙親的雙親的雙親也是)(你有 free style 嗎?)(有,我找到自己的了)的青年,我覺得全球百大知道如何在都市跟多數族群以和為貴相處排行榜,我們三姊妹至少是可以入選。   「身為原住民,我一開始也不認為我跟別人不同」 在新北市出生,5 歲搬到花蓮,住不到半年,旋即搬往台中成長至今。 我從有意識以來,就知道我是原住民,跟其他人不一樣,放長假我們一家人得回去部落,部落很遠,要坐很久的火車,我常常在車上把媽媽放在我們小背包的零食都吃完了,還是沒到。 有時候,我會規定自己每站停車開門的時候,才能吃一顆飛壘泡泡糖,這樣時間好像會過得稍微快一些。然後有時候我忘記吐掉而不小心睡著的時候,起床都會緊張地檢查口香糖有沒有黏住頭髮。   部落的生活,跟都市的生活很不一樣。它有自己的步調、自己的行程、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山、自己的服飾跟自己的寵物。 小時候的部落沒有什麼人在養小型犬,除了米克斯,看到的大狗,都大得跟熊一樣,我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是很確定姨丈家到底是養狗還是熊。 而我外公則是在養山豬一家人。   其實,我一開始也不認為我跟別人不同,我是原住民而你不是,就像我姓溫而他姓張,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我的長相正好跟多數人認為的原住民族應有的外表相似,大眼睛、深色皮膚等等,所以這促成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嘲笑:「妳好黑喔!妳怎麼這麼黑!」回家坐在娃娃車內獨自哼唱的我(我小時候是一名在自己世界的孩子),突然被一名同屆調皮有名的小男孩取笑。 我停止唱歌,看著他,沒有回話。 隔天早上,我穿戴整齊坐在客廳,媽媽要帶我下樓等車時,我說我不要上學,因為學校有小朋友笑我黑。媽媽說,那今天她帶我上學。到了學校,媽媽跟老師轉述我的情況,老師問我希望怎麼處理?我說,小男生必須親自跟我道歉,我才願意進去教室上課。 從那時我開始意識到,他們認為原住民「很不一樣」。   後來,我回想起來這段故事,經常覺得很感傷。 [caption id="attachment_15887"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Credit: 木由子攝影 / BY ND 2.0 Credit: 木由子攝影 / BY ND 2.0[/caption]   「妳跟我遇過的原住民不一樣」「沒有,其實我們都一樣」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每當有原住民同學,我一回家會立刻跟媽媽報告:「班上還有一位原住民,長相看起來是阿美族,我有機會再問他。」[/epq-quote]最初的感傷,來自我想到許多的原民都青,他們不像我是怪小孩(?)、意想不到地反擊意識強,於是一路吞忍這種沒來由的委屈長大,是多數人心路歷程的固定環節。 多少位弟弟妹妹對我說過,他們到了成年之後,才逐漸開始對自己有自信,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是可以由自己決定,而不是他人。 明明每一個都是這麼棒的年輕人,聽完總感到很心疼。 這些弟弟妹妹們讓我想到,成長歷程中,在都市學校少數遇過的幾位原住民族同學 —— 喔,真的很少,數一數不會超過 10 根手指頭;每次開學回家之後,我媽都會問我班上有沒有其他原住民的同學,我的答案幾乎都是:「就我一個人。」 所以每當有原住民同學,我一回家會立刻跟媽媽報告:「班上還有一位原住民,長相看起來是阿美族,我有機會再問他。」   我的原住民族同學幾乎都來得很短暫,多數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待不到一學年就會搬走,他們普遍跑得很快、球類運動很快上手,可是課業表現不甚理想。「我爸爸都工作很晚才回家。」他們自己買外食當三餐、自己監督自己作業,而身為一名孩童,監督自己寫作業是一件很難的事。 在我看來,這都不是他們的錯,可是同學說:「溫馨,妳跟我以前遇過的原住民不一樣,妳跟某某就不一樣。」然後我在心裡想,沒有,其實我們都一樣。   如果今天我們的父母因為一些謬誤的下山政策,而因此被迫離開熟悉的生活模式,來到所謂的都市到處打零工、趕工程到很晚才能回家,那麼,我們都會一樣。 甚至可能更壞,我會去踹路邊的消防栓也說不定。 我今天之所以可以把功課寫完,只是因為當我回到家,我媽媽已經煮好晚餐,我順其自然的吃晚餐,接著全力趕作業,因為媽媽說,寫完作業才可以看《還珠格格》。 只不過多數的人都會說:「因為他們是原住民才會這樣。」他們站在我旁邊、對著我的耳朵說,雖然我就是原住民本人。 「妳不用在意這樣的話,妳跟他們不同,」老師們也這樣對我說:「所以妳要教她功課,她感覺比較信任妳,妳可以好好教她。」 「廢話,她當然比較信任我 —— 在場唯一不會把問題推到她是原住民身上的人。」我心中這樣回。   那,我為什麼跟他們所謂的原住民不同?   母親說:「我是絕對不要再回去被笑的日子」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你們要表現得完全不符合他們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才不會被笑、被欺負。[/epq-quote]因為我父母從小就再三囑咐我們:「你們要表現得完全不符合他們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才不會被笑、被欺負。」 我後來發現也正是如此,例如期中考我必須考到前 3 名,甚至第 1 名,老師同學才會覺得:「妳很不同,我們可以放心跟妳來往。」第 4 或是第 5 名,則不會有人理妳,你還是多數人心中原住民的刻板印象。 我從來沒有主動問父母他們相關的故事,或許是因為他們每次分享的時候,眼神會不由自主的飄得很遠,好像回到那個時空之下,看著過去的自己。   有一次,我媽媽又再叮嚀我不要這麼黑(聽起來很無理的要求),我不耐煩地回話:「又不是我們的錯,是笑人的人的錯,為什麼是我們要改?妳就這麼怕被笑嗎?」 以個性溫柔(還有重點老是放錯)著稱的媽媽,我從她的眼眶中,看到我從沒見過的陌生冷酷眼神:「對,我是絕對不要再回去被笑的日子。」 後來長大,想到就覺得非常難過。 我想著那天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學校上課的媽媽,一定心裡很痛,她過往因為原住民身分被取笑的經驗,似乎無法避免地移轉到她女兒的身上(雖然女兒反擊力出乎意料地高)。   有次,跟媽媽家族的親戚們一起到台中出遊,他們在餐廳開心的用母語邊笑邊聊天,親戚長輩們聚在一起都會自然地全程用母語對話,但那一餐我卻吃得如坐針氈。 我感覺得到後面那桌客人的不壞好意:「你有沒有聽到他們說的話?他們好像在講菲律賓話一樣(在此向菲律賓全體國民道歉),*&#$%@(亂模仿腔調)⋯⋯ 哈哈哈哈。」 我實在很害怕親戚們聽到這類的訕笑,他們只是像平常一樣的聊天,卻得受到這種惡意的嘲笑;我不希望他們就這樣得接受來自都市的無理跟無禮,不斷在心中跟上帝祈禱,他們聊得超開心,所以什麼話都沒有聽到。   尤其,媽媽那邊的家族,對於這類的話題更是敏感。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500"] Credit: 木由子攝影 / BY ND 2.0[/caption]   「帥舅舅自殺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真正原因」 我還有一位舅舅,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據說他又高又帥,頭腦好、還是一名柔道好手,看過他的人都口徑一致地這樣形容。 我小時候偷聽大人的談話,說他是自殺離開的。小舅小時候騙我,說倪匡的小說很危險,帥舅舅就是因為太沉迷倪匡的科幻小說中,分不清現實才走的。 然後有一天,小舅突然跟我們講帥舅舅的故事。   帥舅舅考上外地的學校時,大家都很興奮,各方面條件都好的他,出去肯定有很好的發展,帥舅舅自己也為此感到開心。 只是有天帥舅舅放假回家,突然就說他不想住宿舍;可是部落在山上,想繼續唸書,是不可能不住校的。 後來,帥舅舅就出事了,被送回家休養的他,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呆呆愣愣、不太說話。學校說,他摔倒摔到頭部。小舅偷偷跟我說,其實他們都覺得,帥舅舅身手這麼敏捷,不太可能一摔跤,就摔得這麼嚴重。 總之,有一天,帥舅舅就自殺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所以我沒有看過他,只有聽過、以及那張外婆家一直都掛著的照片。   所以我看到那些批評都市原住民青年「只會一昧用自己的想像去解讀,不懂部落苦」的字句,實在非常生氣。 做出這類互揭傷疤、好似比誰可憐的比較,真的是非常下等的比拚;因為每一個故事,說出來都像用刀把痂割開 —— 我們會試著將敘述的語氣講得雲淡風輕,好似如此就不會被人發現它曾經有多痛。 像是帥舅舅的故事。 像是我以前的原民同學的故事。 像是我曾被指著說「你是外國人嗎?好醜的外國人」的故事。 像是我數次被問:「妳是原住民嗎?你們原住民是不是現在政府都對你們很不錯?很多補助可以領又可以加分?」   「身為原住民,重回教育現場時,我希望的是什麼?」 正因為在這樣的背景下長大,我才認為要把問題第一時間,在教育現場帶出來討論;我們過去只是一直避而不談,只談現在已經被修好的部分,卻不談為什麼一直以來,這樣的情況改善得如此緩慢?   大學時,我在安親班打工,教六年級孩子的作業,孩子們都覺得溫馨老師很溫和、不會生氣。 我唯一一次生氣,是一名小女生跟我告狀,隔壁的小男生一直笑她的娃娃皮膚黑,是山地人娃娃。 我丟下手中的書,我對著小男生怒吼:「誰教你講『山地人』這種話!你們的課本裡面都沒有這個詞了,誰教你可以說『山地人』這個詞!誰說你可以說出這種詞!」平常很痞的小男生目瞪口呆看著我不敢回話。 這是一群約莫 2000 年出生的孩子。   後來出社會,我有一度很想走教職,而跑到安親班擔任班導師。隔壁的全英文班,有一名小女生 Irina,像是排灣族的小孩,我一直在等她跟我對眼,然後藉機跟她攀談。只是,她太明顯一直迴避我的眼神 —— 這跟我在大學校園看過的一些原住民族學生很像,他們不停閃躲,不想被攤開自己原住民族的身分。 我後來不太會責怪他們,因為很可憐。這個環境的潛規則,是教導他們丟棄自己的身分。社會是不會承認這件事的,而這卻是擺在眼前血淋淋例子。 後來 Irina 的導師跟我聊天時,提到她,說她也是原住民,可是她跟一般對於原住民學生的印象不同,她的功課很好:「Irina 她不喜歡被說是原住民,她說她跟那些原住民不一樣。」 這是一位 2004 年左右出生的孩子。   我曾經因為是原住民又名叫溫馨,而故意在新環境自我介紹的時候幫自己改名叫「陳瑜君」,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大眾化的名字(我真的對各個瑜君失禮),很安全。 我不想讓自己的名字成為一個被問身分的媒介:「妳叫溫馨好特別喔,那妳是原住民嗎?不好意思,因為有些人被認為是原住民會不太開心,所以我特地跟妳確認一下。」   我後來一直在想,我身為一名原住民族的學生,重回到教育現場的時候,我希望的是什麼? 我希望的是,當課本提出過去的情況,大家可以一起討論這件事的對錯 —— 然後,有人可以跟我說:「你們沒有錯,」「這些都不應該是理所當然,你們是原住民族,而這個身分沒有任何的錯。」   避而不談,並不代表傷痕就可被淡化 有人會說,目前的教育系統,教育出來的老師不足以承擔起這樣民族議題的選文跟討論 —— 我認為這就代表目前整個國家的教育,是徹底失敗的。 從根基處的失敗,而這不應該是我們原住民族應該要檢討或是想方設法的改善,是國家需要去面對解決的。 不應該是要求資源少的一方,退一步妥協。 這個眼前的問題,一直延續至今。過去,我們以為避而不談,就可以淡化傷痕。   我不知道傷痕淡化還要多久 —— 我只知道,當我裝作若無其事、想著要如何回話化解族群間的歧視時,一路走到現在 28 歲,大家都以為我擅長在都市跟其他族群周旋、討論原住民族的話題,但是我經常覺得很痛苦。 當我又再次看到台灣原住民族正名都過這麼久了,那些原住民族的孩子們還是害怕被笑是「山地人」。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500"] Credit: 木由子攝影 / BY ND 2.0[/caption]   延伸閱讀

  關於作者
Muni Druluan(溫馨),魯凱族,都市長大的原住民族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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