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界批評為歧視原住民。其中一篇是由清領時期在台官員阮蔡文所寫的〈大甲婦〉,另外一篇是由漢詩人陳肇興所寫的〈番社過年歌〉。 〈大甲婦〉 透露的 18 世紀原民生活樣貌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如果真要問,有沒有歧視原住民?當然有。漢人一向是歧視原住民的,況且阮蔡文還是清朝高官,這句話不就正點出了當時的社會情境?[/epq-quote]仔細閱讀了一下〈大甲婦〉,這首詩說的是大甲社的平埔婦人(編按1)生活的辛苦,先用一句:「大甲婦,一何苦。為夫饁餉為夫鋤,為夫日日績麻縷」說出概況,然後中間花了一大段描寫她們織布之厲害,寫完織布之後,以「日計苦無多,月計有餘縷。但得稍閒餘,軋軋事傴僂。番丁橫肩勝綺羅,番婦周身短布裋。大甲婦,一何苦。」 首先,這首詩不是我們過去所熟悉的唐詩三百首,對作者一無所知、內容所描述的情境也不是台灣歷史匱乏的我們這一代所能輕鬆理解的,會有點怕怕也是必然。其次,那這首詩有很厲害嗎?我覺得也是還好。是不能跟李白杜甫的許多神作相比,但也沒輸給很多小朋友現在那邊歪頭歪腦吟詠的唐詩。 像是詩裡幾句「輕圓漫捲不支機,一任元黃雜成組。間彩頗似虹霓生,綻花疑落仙姬舞」,生動地寫出了織布時要如何細膩地圓啊捲啊那些麻線,不可以讓線拖住機器,還要讓那些絲線匯集起來,最後變成顏色交錯的霓虹布面,甚至看起來像是仙姬跳舞一樣。這首詩裡,該學到的如「爾」、「餉」、「伊」、「撚」等這些文言文用語也不會少,也有形容、有對仗、有排比。更重要的是,詩裡塑造出了一種對比的情境 —— 唉,這些番社女人家,日子可說是有多苦就有多苦,但這些這麼苦的女人們,卻日日巧手織著這些布,讓那些男人們肩上所披的都像綺羅一樣。 被批評的「土番蠢爾本無知」一句,必須放在原文的情境下去讀 —— 如果真要問,有沒有歧視原住民?當然有。漢人一向是歧視原住民的,況且阮蔡文還是清朝高官,這句話不就正點出了當時的社會情境? 但要必須注意的是,「土番蠢爾本無知」這句完整是「土番蠢爾本無知,制器伊誰遠近取」,而這句話的前面一句「制度周詳供黻黼」,是說機具設計之周詳可以供編織這種花紋。所以這句話意思有點是在說,她們無知歸無知,但是卻知道怎麼使用這種織布器具方法做出這樣的布紋。 這話的情境,有點像是用無知去對比其製布技術之讚嘆。歧視,自然是有的。但這就產生了兩個問題可以想想: 詩文只是思考的起點,不該因不符現代價值而拒讀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不是因為這篇文章有歧視原住民的話所以不去讀,事實上,正是該從這些歧視裡,去看看我們要不要認認真真面對漢人的原罪⋯⋯[/epq-quote]第一,如果要在文言文裡面置入台灣的文言文,就不免會有這樣的陳述。為什麼?這就會牽涉當時誰才有話語權的問題,文言文是漢人在使用的,而原住民當然只能是被敘述的對象。因此擁護文言文的背後,內裡有多少的漢人中心主義,要不要先檢討一下呢? 也許有人會說:「所以就跟你說不要放入台灣元素,回去讀唐宋八大家好了。」但是抱歉,那些不遇文人裡面,有多少是犬儒,是迂腐的,是保守的,以及更多的優越與菁英心態,要不要也一起來檢討一下? 所以,並不是因為這篇文章有歧視原住民的話所以不去讀,事實上,正是該從這些歧視裡,去看看我們要不要認認真真面對漢人的原罪?要不要從我們祖先的罪過開始思考起來? 其實阮蔡文說的無知,也沒錯,如果原住民當年不是那麼天真可愛,土地怎麼會被你們漢人騙光光,然後還招待你們來過年喝酒兼吃肉呢? 第二,那如果要讀這種文章該怎麼讀?尤其在面對原住民族後代,你有種叫他們把「土番蠢爾本無知」這話背起來嗎? 這種文章的出現,也正好可以凸顯過去一味背誦課文的習慣可以省省了。理解情境語境,知道人家在說什麼,以及為什麼這麼說,賦予讀者自己的贊否判斷,實在要比起背誦起來更加重要。 重點是,一首詩應該只是一個小小的起點,讀過就好了 —— 要問的是,這樣一首詩會否讓人對於「當時的漢詩人都在想些什麼啊」感到興趣,或者是對平埔族群的生活感到好奇,才是重點。 歸結起來,國語文的課文教材根本不應該是顛撲不破的信仰,它應該是起點而不是終點,不是說要讀過這十篇或四十篇我就很會很通了,老師也不應該誤會要在幾十篇文章裡塞進全部的中國。讀這些教材,應該是要選一些可以讓我們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與自身產生共鳴的文章,從而可以有基礎的語言能力,也能從此產生自我陳述的語文能力才是。 歷史圖文的意義:擴大我們對歷史的想像與共鳴 接著,我還要學學那位說「上赤壁賦、靜夜思,孩子都會哭的」的國文老師,讀到〈大甲婦〉俺雖然不至於哭,但有點小小的感動。這感動並不是覺得作者好厲害。而是它某種程度地勾連起了我對歷史的想像。 2012 年,高雄市立美術館展出了上個世紀的英國攝影師 John Thomson 的大展:「玻光流影:約翰湯姆生世紀影像特展」,首次展出大量他在亞洲拍攝的照片。其中有 50 幾張他在 1871 年來到台灣所拍攝的照片,當時是馬雅各帶著他,走訪高雄、台南的木柵、甲仙、荖濃、六龜等地,拍下了許多平埔族群(編按2)的照片,這些照片如今成為理解台灣的一項重要視覺資產。 其中最有名的一幅,就是這張在內門拍到的〈木柵女人與嬰孩〉,她身上的衣服頭巾和身後的泥漿牆壁,透露了當時原住民生活的線索。 在讀到這篇〈大甲婦〉時,腦海中竄出的,就是這樣的圖像,一張堅毅的木柵女人之面容。我其實有點感動。 [caption id="attachment_15763"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木柵婦女與嬰孩〉,John Thomson 攝於 1871 年。[/caption] 另外一個,是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他在日本領台之後四度短暫來台做人類學調查。當時他們日本人自己大概也知道,清領社會下的原住民族群樣貌在受到日本統治之後會更有快速劇變,因此秉持著人類學家保存古文明狀態的心情,台灣高山平地的多族群多樣貌正是最好的研究/狩獵之地,因此很奮力地帶了很重很大的相機翻山過海進行調查。 鳥居拍下了 800 多張台灣原住民的玻璃底片,裡面也有不少平埔族群的照片;例如第二張這個,就是推測是在平埔部落攝下的婦女剝麻皮的照片,這樣是否能夠對「為夫饁餉為夫鋤,為夫日日績麻縷」這樣的話語多點想像與共鳴呢?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鳥居龍藏所拍攝剝麻皮的原住民。(翻攝自《跨越世紀的影像:鳥居龍藏眼中的台灣原住民》)[/caption] 面對〈大甲婦〉或是〈番社過年歌〉,我們其實有很多豐富的圖像與歷史資料去奧援去試圖理解。可以想像當時有些原住民部落當時就像招待人類學家、西方探險者一樣地去招待這些清朝漢人官員,但這些漢人又怎麼去詮釋他們跟看待他們的?這就很有意思了。 不管是文字或是圖像,沒有文字的原住民族在過去的文字紀錄裡,注定只能片面而局部地被呈現、被分類、被知識化、被定義,而我們必須承認這也就是台灣文學與歷史的一部分。可是,如果連這一點點側面的文化自我,我們都不敢、也不願意去碰,說真的,我其實不認為我們有能力去理解鄰國更加博大精深的 5 千年文化。 (本文作者為 Anarchichi。非經同意,不得轉載。) 編按
- 〈大甲婦〉一文的平埔婦,指的應是當時大甲社的道卡斯族婦女。
- John Thomson 當年於台南高雄所記錄的平埔族群,多為大武壠族(甲仙、荖濃、六龜)及西拉雅族(木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