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上原本有的能力,是耳濡目染的,從小那個我們的爸爸,父執輩帶著我們上山的東西。(現在)我們學著上班、學著打卡,整個世界都沒有在用了!我們要讓這個(主流)世界不再用的東西,這個軟體重新再灌回來我們的身體,讓我們更像人……那是文化內涵,生命的豐富。」(tama Nabu)(編按1)
「文化,是族群與土地長久互動下累積的成果,而每一個族群的獨特文化也形成了生態文化的多樣性。台灣各原住民族之所以各自豐富的傳統文化,即孕育自生活所在的 Mai-asang(舊部落)。但是,當被迫抽離母土,不再能使用母語,久而久之,無論子孫多麼用力想再現傳統文化,外在環境卻跟以前完全不同,對於 asang 的認知與認識也愈來愈不清楚、愈遙遠了!
如果我們還住在山上,那麼我就會有自己的耕地,自己的獵場⋯⋯ 能延續自己的文化。」(Dahu)
內本鹿,布農人 60 年的鄉愁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部落老人家常要這樣提醒年輕人,孕育山肉滋味的土地,正是老人家心底的鄉愁。[/epq-quote]內本鹿(Laipunuk),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個極為陌生的名詞。從地理位置而言,內本鹿是中央山脈卑南主山以南、雙鬼湖以北,南北所夾且披掛在中央山脈兩側的廣大區域;行政範圍包括了高雄市桃源區與台東縣海端鄉、延平鄉。布農族人一路向南遷徙至此,也在此生活了 100 多年,最後卻被日本殖民政府以武力迫遷到現今延平鄉各村。 從此,內本鹿逐漸成為模糊的歷史名詞,也是漫漫 60 幾年,許許多多布農老人家回不去的鄉愁。
「祖先們不要害怕,我們搭直升機回來看你們了,我們不是日本人要攻擊你們!」(hudas 陳勝源)(編按3)
這一次的耆老重返內本鹿計畫,原本預計有 17 位耆老,出發前卻有兩位老人家因身體不適而臨時取消,最後由 15 位耆老分別代表不同家族順利上山。 重返祖居地,族人也將這一年稱之為「內本鹿元年」。探勘隊在 Taki-vahlas 家屋前立白、開墾並播灑小米。祖先也送了一隻山豬給探勘隊伍,讓族人可以在家鄉舉辦打耳祭,也讓年紀較小的孩子可以在阿嬤出生的地方進行射耳的成年禮。探勘隊離開時,還不忘帶了一把泥土給無法上山的老人家,讓他們至少能聞到家鄉泥土的味道:「我們以前就是在那裡生活。看到泥土很感傷,沒想到在活著的時候還可以看到,謝謝你們。孩子們帶著我們老家的泥土給我們看。謝謝你們,謝謝你們。」(nas hudas Langus)(編按4)


「難道那時候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家嗎?」 「知道啊!可是我爸爸也是這樣給他燒啊!」
tama King,也是因為背樹苗而跟著回到內本鹿。當時新婚妻子 cina Ibu 也跟著上山工作,即使大著肚子也背著樹苗穿山越谷。那時候出生的孩子(現在約莫 40 幾歲了),小時候仍有機會親眼見證或聽長輩們不斷說著內本鹿故事,甚至從小就跟隨父母親進入林班工作。 內本鹿的山居歲月,從家開始 布農文教基金會所主導的內本鹿尋根運動,事實上已經超越純粹尋根的意義,而是積極復振族人對空間與自然環境的智慧與文化,並找回族人與土地、家鄉的連結。 2004 年,布農文教基金會的內本鹿部落探勘計畫暫告一個段落。但是,當時主導整個計畫的文化部副執行長 tama Nabu 與探勘時期的高山嚮導 nas tama Biung 都認為,雖然探勘計畫暫告一段落,但內本鹿「回家」行動卻不能停止,必須持續進行。幾經商討,兩人決定展開更進一步的「重建家屋」—— 重建霍松安(Takishusungan)家屋! 但是,現代社會分工如此精細,自己動手蓋房子絕非一件容易的事,何況地點是要徒步 6 至 7 天才能到達的地方;從山下到山上,一趟「回家」行程,往往需要 2、30 天,更別說山上完全沒有電力來源,所有工具也都必須背負上山;背負糧食再加上蓋房子工具,每個人背上所扛負的背包很容易就超過 4、50 公斤。 「重建家屋」,不只是蓋房子;形式上,重建家屋雖然只是搭建一棟遮風避雨的古老之屋,但必須開始像祖先般思考,學習如何就地取材、善用自然資源。蓋房子曾經是每一個布農男子都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卻因為離開了孕育傳統的土地、離開了真正的家,原本屬於山的民族的生活智慧與生存技能也隨之消失。 「重建家屋」,是向祖先、向土地重新學習,是重新學習作為一個布農男子、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開始。 拄著拐杖,回到那霍松安的家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Tama Nabu、nas tama Biung 卻都深知,「回家,沒有好走的路!」[/epq-quote]曾經的土地主人,卻一再被迫遷離故土,歷經數度政權變遷,台灣原住民開始要求還我土地、推動土地自治。Tama Nabu、nas tama Biung 卻都深知,「回家,沒有好走的路!」但基於自主、自治的立場,「重建家屋」實踐行動,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申請官方經費補助或支援,一切所需資源,都自行籌措或親友贊助。 2006 年,家屋重建工作正式開始。三個主要人物:tama Nabu、nas tama Biung 與 Dahu,以一個月時間整理霍松安家屋的駁坎牆垣,並且搬運石板,以做為未來屋頂使用。另有一批補給人員,以胡海亮、Biung 為主,以 15 天時間進入內本鹿後折返,這兩人也是重建行動的重要人物。我在 2007 年底,也就是第二年加入了家屋重建行列。 我因追逐黑熊的足跡而相遇內本鹿,也因為內本鹿,因為部落族人,讓我進入一個意外的人生旅程。 對我影響最深的兩位 tama(布農語,「爸爸」的意思),一位是已故的 nas tama biung(胡忠義),他帶我認識了 lumah(家屋)與 ludun(山);另一位tama Nabu(伊斯坦達.霍松安那布),則讓我深刻體會原住民困境,包括:被迫離開家鄉、土地流失等議題。 這兩位 tama 都是霍松安(Takishusungan)家族後代,因為從小在老人家的耳濡目染下長大,再加上「還我土地」意識的啟蒙,對於重返內本鹿懷有非常強烈的使命感。布農文教基金會的階段性任務達成後,他們更進一步要以回家生活為目標,透過帶著年輕一代回家蓋房子,讓山上與山下不再那麼遙遠,也慢慢地拉近世代間彼此的連結。 根據日本文獻記載,霍松安家族是比較晚期才進入內本鹿的布農氏族,路徑也跟其他家族稍有不同。較早遷到內本鹿的家族,是從霧鹿(新武呂溪)一帶進入鹿野溪流域,霍松安家族則是從新武呂溪翻越中央山脈,先到高雄荖濃溪一帶,後又折回大崙溪流域之後,再往南遷徙到鹿野溪北岸 Tansiki 社。而在內本鹿落腳期間,又歷經過幾次搬家,最後所找到的霍松安家族家屋,是在 Taki-vahlas 社。 Tama Nabu 和 nas tama Biung 的 tama 與 cina(媽媽)都在 Taki-vahlas 社出生。我還來不及見到的 nas hudas Biung(胡雲琳先生),被日本人強迫遷下山時,22 歲,住在鹿鳴(Talunas),是 nas tama Biung 的大伯。「Na kulumahin kata 我們回家了─—布農族耆老重返內本鹿──直昇機世紀首航」時,nas tama Biung 的父親和大伯原本也要一起上山,但出發前卻因身體不適住院。錯過千載難逢的回家機會,老人家一直心存遺憾,而這份遺憾也留在 nas tama Biung 心裡,始終耿耿於懷。 只有在喝醉酒時,nas tama Biung 才會吐露內心沉重的壓力與遺憾,他說:「現在很會打獵,但是,打再多有甚麼用?爸爸已經不在了!」那是一種無論多大年紀,都想要得到父親讚許:「Masial! Masial!」(很好,很好)的孺慕之情。 而 tama Nabu 的母親,更是在每年回家路上重要的精神象徵。每年出發時,她總會盛裝前來祝福大家:「你們要回去阿嬤的家喔!」 回到阿嬤的家、祖先的家,也回到埋藏臍帶的家,還要一起將霍松安家族的家屋重新建蓋起來。
- 1995 年,白光勝牧師創立了布農文教基金會;他不僅以信仰的力量凝聚了組織向心力,也為部落族人創造了許多工作機會,從而得以根留土地。基金會有 6 大關懷主旨:產業發展、教育關懷、信仰關懷、社會福利、藝術文化與自然倫理,並設有布農部落文化園區,作為文化傳承重要場域。白牧師本身也是原民運動重要推手,部落裡許多現年 40 出頭的年輕人,小時候就在白牧師的部落課輔照護下耳濡目染,現也都已成為部落中各領域的中堅分子。內本鹿尋根運動就在布農文教基金會文化部的努力下,啟動了「內本鹿元年」。

- Tama 為布農族稱呼男性長輩的專用詞。
- 過往布農族人會將剛出生的嬰兒臍帶埋在家屋底下,象徵新生兒與家族、家屋與祖靈的連結。
- Hudas 為布農族尊稱祖父母輩。
- Nas 為布農族尊稱紀念逝去長輩的前綴詞。
- 書名:Kulumah.內本鹿:尋根踏水回家路
- 作者: 劉曼儀
- 出版社:遠足文化
- 出版日期:2017/01/25
- 內容簡介:
「我們連自己的家在哪裡都不知道, 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有一點點確定,很像在這個地方。 只希望跟祖先甜甜蜜蜜 Min-davus,Ma-davus, 未來的布農,未來的子孫, 我們希望重新建立起一個我們自己想要的社區⋯⋯
我們的心是布農族的,我們的心是屬於這塊土地的!」(tama Nabu,家屋前祭告,2002 年)
內本鹿,位於中央山脈卑南主山以南、鬼湖區以北,東側一帶的山區,這裡曾經是布農族分布的最南界。日治時期,族人被迫遷徙下山,離開了孕育傳統農耕與狩獵的山居生活,原本屬於布農的生活智慧與技能也漸漸疏離。 Kulumah,布農族語「回家」的意思,不只是要回到 70 年以前的 Maiasang(老家),更是要找回祖先、父執輩與大地相依的精神,重新學習作為一個 Bunun,作為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