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江大學全球政治經濟學系主任包正豪形容某次開車進部落的情景,感觸非常深 ── 部落與部落以外,明明能看見彼此,但之間卻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線。「這種把原住民隔離於外的(情況),我不覺得是政府刻意造成的,但社會上的確存在這樣的情形。」 而其中一項區隔,就是經濟狀態的差異,「我們都以為失業率 5%已經很多了,但在部落卻是 50%。」 這樣的差異,或許部落內的人不會輕易察覺或覺得有什麼需要改變,彷彿部落以外的事務跟他們沒什麼關係,「可是當他要從事一些比較多的經濟行為時(已經不是部落能供給的),就必須離開那個場域」。包正豪強調,生活在部落其中的族人,未必會這樣看待自己,「覺得你(在部落)過得很好,但其實生活當中的每個層面都受到漢人社會的影響。」 務實的原民自治,也該談談經濟了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我覺得這些人並沒有立場去指責說,為什麼他們不回來,因為他要生活啊![/epq-quote]自 80 年代以來,政治與經濟就一直是臺灣原住民族運動的主要訴求,從個人權益的爭取推進到原住民族集體權的保障,如正名、「還我土地運動」,其基本主軸是讓原住民族能夠決定自己的政治地位,也就是自治權 ── 從歸還權利、改進資源與權力分配,更積極地實現重建文化、經濟與土地的主體,最終能夠決定原住民族自己想要發展的樣貌。 而包正豪認為,要談務實的自治,就要從穩定的經濟基礎具體著手。 近幾年有愈來愈多原住民青年談傳統文化的復振,但他覺得這是因為他們現在衣食無虞,所以可以談文化、談傳統,「可是我覺得這些人並沒有立場去指責說,為什麼他們(指離鄉的族人)不回來,因為他要生活啊!」 話鋒一轉,他正色說自己不是原住民,確實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但從一個絕對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就是現實的問題。」就算今天做到自治,甚至國稅都不用上繳,「你就活得下去了嗎?」 觀光亮點不能當通例,農業仍是部落社會安全網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要不要找中盤商是一回事,但要先知道怎麼做才能取代人家,「你能不能讓人願意花 100 塊台幣進來,幫你採山蘇,願意把山蘇帶回家?」[/epq-quote]部落經濟,很多人都在談發展觀光或地方營造,也想借鏡達娜伊谷和司馬庫斯的成功案例,但他想提醒,這些部落或社區的獨特性並沒有辦法複製,不能夠把特例當通例來看。 金融海嘯來臨時,包正豪剛好在南澳做田野調查,看到很多部落青年失業就回到部落裡去,只要找到一天 100 元的工作就過得下去,想要吃什麼就到山上打獵或帶個野菜,聽起來很美好,也能維持生活最基本的需求。某方面而言,農業在此時適時扮演了社會安全網的角色,吸納就業人口,讓族人至少能夠衣食無虞,「無論是種菜、種小米、種水稻、種山蘇,不管再怎麼被剝削,多多少少還是會賺一點。」 包正豪接著說,如果族人更有想法,可能還能跳過中盤商,去提高價格,畢竟很多族人都曾抱怨自己便宜賣給中盤商後,又被他們在餐廳裡高價賣出,中間的價差都被賺走了。只是「你一天到晚說被剝削,你到底被剝削了多少?」 他想告訴族人,要不要找中盤商是一回事,但要先知道怎麼做才能取代人家,「你能不能讓人願意花 100 塊台幣進來,幫你採山蘇,願意把山蘇帶回家?」因此最近他在大學與部落合作,打算統合資源,設計出一套實驗性的整合式課程,讓族人能夠掌握到最基礎的經濟學與數字感。 有時在部落還會看到一種矛盾的現象 ── 族人自己種的菜不敢在部落裡賣,因為覺得自己種的菜就是要分享給族人,否則心裡會有罪惡感,卻只能在隔天一早開車到城鎮去賣菜。結果在部落賣菜的反而都是一些外來的賣菜小貨車,「但其實部落自己就有種菜了。」 不同的社會文化,對經濟活動的理解都不同;因此他期望能進一步連結文化、教育、語言與經濟等不同領域的老師,啟發原住民的興趣,期待部落能最終找到一條自己想繼續發展下去的路。 考慮市場需求不是要部落扭曲自己,而是塑造更多可能性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發展部落旅遊不能只用自己的眼光,畢竟外地人就是對這塊土地沒有感情。[/epq-quote]這些看似當前部落農業發展的困境,其實也顯現於原住民在觀光產業裡的迷失,一方面不知道如何將家鄉的特色有效展現給外地人看,另一方面也不確定怎麼去回應外界可能對部落的期待。例如很多原住民會抱怨,太多觀光客只是經過、留下垃圾,並沒有帶來什麼經濟效益,包正豪說,可是反過來想,為什麼那些觀光客只會經過「不會想留下來」? 包正豪先前曾到訪南澳部落,聽聞鄉長們說環境很美好,要發展觀光,但他忍不住想問:「你說南澳鄉風景秀麗很漂亮,但台灣哪一個地方不秀麗不漂亮?」他提醒,發展部落旅遊不能只用自己的眼光,畢竟外地人就是對這塊土地沒有感情。 「思考市場的需求,並非要部落扭曲自己的人格,而是要針對環境與需求做出改變,」「想改變與能改變的之間落差很大,關鍵在於怎麼塑造這種可能性。」 若自治短期無法實現,也該思考什麼值得先改變 政治上,許多人認為原住民族自治應以民族議會作協商,但他坦言不懂為什麼要以民族議會作為協商的主要角色;民族議會照理說應該是要讓族人自我決定,讓漢人做出任何舉措時,必須跟民族議會協商,因為民族議會代表全民族,「可是,受影響的不見得是全體,可能是特定的部落啊!」他認為全體原住民族的共同利益確實存在,但個別族有不同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其實是從特定部落裡產生的,因此他傾向以部落會議的集合體。 原民自治若走到最後,「實際上會走的方向就是『地方自治』,換湯不換藥。」因為原漢交雜的土地很難處理,讓自治的問題既棘手又難處理。 例如現在有主張說屏東與台東可以併在一起成為排灣族自治區,看起來很美好,「但第一個出來反對的就是縣政府」,包正豪犀利指出「國與國關係」在現實很難達成,因為行政層級要對等不太可能,且這些看似地理、交通上相連的地方「其實是破碎的」,「到最後只是 create(創造)一個新的行政層級」。 「我個人覺得自治在台灣現實上可能沒辦法實現,所以我傾向傳統領域在山林上的使用是以原住民為主體。」不管部落有沒有辦法自行發展產業,至少當有人進來投資時,他們有「否決權」,可以表達同意或反對。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自治是一個對我來說很美好的想像,可是我真心不認為自治是現在的當務之急。[/epq-quote]「自治是一個對我來說很美好的想像,可是我真心不認為自治是現在的當務之急,」他說,自治之後,怎麼處理與漢人的關係、族群內部的關係,怎麼解決財源與分配的問題,都需要發展出自己的論述。近程上,或許應先劃定傳統領域,釐清界線,同時透過教育做到多元文化的平等教育機會。 包正豪承認自己對於社會議題的意識形態趨向保守,若一件事的改變無法帶來可見的利益,他並不贊成改變;若經濟、政治與社會問題並不會因自治實現後就迎刃而解,「那麼你就要反過來,先解決經濟問題,讓大部分人衣食無虞,讓原住民與漢人在經濟上的差異可以縮小,再談。」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Credit: Wikipedia / CC BY-SA 3.0[/caption] 延伸閱讀
關於作者 Vanessa,讀社會學、人類學的大學生。現為《Mata‧Taiwan》特約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