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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認識蜈蚣崙的 mamah Daway(註10),他向跟我介紹了從事文化復振工作的正浩,也跟解釋了我過去所不了解的噶哈巫人與巴宰人(註11)族群關係的問題。
2012 年的夏天,正浩帶我走進了在埔里的四個部落,噶哈巫最後的文化陣地。在長老家裡,我被她們熟練使用族語的情況震懾住,族群的語言並未消失,她被某些家庭和年長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繼續使用著。四庄的族人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維持著獨有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噶哈巫人的認同」在遷徙與外來文化強烈的侵襲下,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
我也將在埔里聽到的故事,帶回原鄉和外公分享,並一邊整理自他那裡聽來的故事。陸陸續續地,他跟我說了過去祖先們狩獵的方式與相關禁忌,諸如女性不得觸碰獵具;獵不同獵物各自殊異的陷阱;不同陷阱的放置方式及其與野獸習性、路徑間的關係等。也提到了文獻裡記載的「割地換水」的事情,他說「以前張厝(註12)那邊有人開圳,一開進來就灌溉自己的田地。然後我們跟他們談條件,但怎麼談都談輸,最後有土地也都要『歸順』給他們了。」 錄音檔裡,從他口中說出的「歸順」這個字,令我印象深刻。
在這麼多閒聊的夜晚,我是多麼渴望從他口中聽到「是啊,我們是平埔仔」,儘管他已經不能記憶和訴說「噶哈巫」、儘管他已經好久沒去埔里「逗鬧熱」。我是多麼想喚醒更多他那似乎仍蟄伏於心底,那些將隨他帶走的記憶甚或一點點認同。或許他也曾向我一樣渴望熱烈。
路
戶籍謄本出土後的某個夜裡,我夢見魁梧的祖靈盛裝來到夢裡,我不知道祂是否出自我的家族。我看見了祂腰際配著的獵刀、我看見圖騰泛著古老的微光。
在那股莫名對於自我敘說的渴望之中,充滿著回返路上躊躇的腳步。
還記得那是 20 歲秋天的午後,斜陽照在微風輕拂的台北街頭。大安區公所裡,戶政人員正在調出外公家族的日治時期戶口謄本。「要這個幹嘛啊?」年輕女性好奇的問著。我在桌子的這一頭支支吾吾,沒答上話。
手拿著散發微熱的戶籍影本,視線殷切、小心地掃描著。除了少數幾位長輩種族欄為「福」之外,其餘大多都寫了「廣」。我的腦袋猛地被捶了一下,耳畔縈繞著嗡嗡回響。身體彷彿就此潰散,失去話語。
從戶政系統上,我找不到一絲家族與平埔族群間相關聯的訊息,然,我卻也無法完全以漢人的身體,去正視外公一個夜晚接著一個夜晚的諸多故事。
那個當下,我無法思考,「究竟我該用甚麼樣的位置,去理解、思考這個族群了歷史?那些切身自祖先傳下來的故事,我要怎麼在我四散的身體碎片上拼湊完整?」。
我帶著外公的記憶,走失在歷史裡。這是一種無法以言語訴說的感受,只能等待生命的逐步回歸。
戶籍謄本出土後的某個夜裡,我夢見魁梧的祖靈盛裝來到夢裡,我不知道祂是否出自我的家族。我看見了祂腰際配著的獵刀、我看見圖騰泛著古老的微光。祖靈背光的形影裡,我感受到祂那炯炯目光的投注。我四腳朝天跌在田裡,望向站在田埂上的祂。祂說的一些話,我沒能記得,只留下片段的意識。祂朝我走來,又消失在下一個黑幕裡。
以家族戶籍謄本的出土為分段,曾經的我迷惘於自己混血的五官、混血的身體,我走失在那紛雜的敘事裡。那樣的混雜,令我感到無邊膨脹的失落。但我也欣喜於外公健康的身體,能向我訴說那些,在原鄉已經或正在成為傳說的種種,儘管那些「傳說」寄居在外公已然「漢人」的身體裡。
我繼承了他的混血,更繼承了他的故事。一整套完全不同(化)於「漢」的敘事。關於那被國民政府半哄半騙沒收的獵槍;關於那因缺乏二次葬儀式,而湮沒在日本人水源地和國民政府石岡水壩裡的,祖先睡覺的地方;關於那遠去祖先的方向,他指引了我一個可追尋的方向。
「Ima ka aku?」── 關於我是誰的探問,從未結束。
當我開始學習族語、書寫故事、探問埔里親人的下落,我發現這些經驗慢慢成了我新的身體,並賦予了外公一個個故事新的靈魂。那是我們家族的故事,外公傳給我的故事,也是他給我的「認同」。「去漢化」的視角,讓我對於這些故事有了更加貼近的理解。在那樣的敘事裡、那樣新而異質的身體裡,因為「漢」的成長經驗,我選擇重新學習成為「噶哈巫」、成為一個意義上的「人」。
「da’an」在噶哈巫語裡是「路」的意思,聽說屬於南島古語的這個字,在台灣各個族群內有著相似的發音。噶哈巫人是台灣原住民族的這件事,再清楚不過了。而當我回頭想起年幼時期的種種記憶,突然一道隱蔽的微光射向了我,讓我不在躊躇、而走筆至此,那就是我從未在外公家裡,聽過家中長輩像漢人一樣以「真番」來罵人。或許,這正是他們標示自我認同的方式吧!
Pakatahayak ka mini a pasukuan au ni baki, siaka ni Kaxabu a sasay.
(感謝這些承繼自外公的故事,和屬於噶哈巫的種種。)
備註
- 19 世紀初由於1732年大甲西社事件的關係以及岸裡社人的遷徙進入,原鄉的土地逐漸流失,噶哈巫人集體向內陸的埔里盆地遷徙。建立了分布在眉溪兩岸的守城份(Suwanlukus)、牛眠山(Baisia)、大湳(Karexut)和蜈蚣崙(Tauving)等四個部落。
- 噶哈巫傳統的漁獵方式,以溪流中石頭堆疊改變水路,在放置魚籠魚石堆下方的捕魚方式。俗稱「做溪」。
- 噶哈巫的傳統食物。以生魚肉、生螺肉或獵物的生肉醃漬的食物,各部落、家族醃漬方式略有差異。一般稱之為「給」,故下文以「給」代稱之。族語為umat,是「給」的統稱。
- 噶哈巫的傳統咒術(katuxu)之一,俗稱「定腳符」。施咒者施於農田作物或一空間(如房屋)內,若有主觀犯意要去進行侵略或偷取者,即中該咒。一般會動彈不得,需要施咒者解咒才有辦法脫身。Katuxu是噶哈巫巫術的總稱。
- 原鄉的噶哈巫人已無法使用族語、認同流失。目前僅剩埔里四庄與大馬璘部落耆老或居住部落的中年人能使用族語。
- 噶哈巫原鄉朴子籬社群內的一個地名,近石岡水壩。
- 噶哈巫原鄉朴子籬社群內的一個地名,近台中市豐原石岡交界一帶。
- 原居於大甲溪北岸的Pazeh-famisan部落,在18世紀初期南遷後,於今神岡豐原交界一代建立的岸裡大設(daxuluxut)。並在清帝國統治台灣時期,取得重要的主導地位。
- 噶哈巫祖靈祭祭歌與敘事歌謠。具有固定的曲調與結構。Ayan據傳有根源的意思,有些長輩認為為虛詞無意。祖靈祭(azem)時需要被唱頌,內容遍及歷史神話、族群遷徙史、個人生命經歷等等,是噶哈巫人重要的口傳文學。
- mamah哥哥的意思。Daway是男子名。噶哈巫人行親子連名制,自己的名字連接長輩的名字,例如Daway Xauhi,Daway的爸爸就叫Xauhi;Daway生了兒子叫Tabilak,那他的名字就是Tabilak Daway。
- 日本時代的研究者將噶哈巫(Kaxabu)歸類於巴宰(Pazeh)的亞族,由國民政府沿用。這樣的分類其實有歷史遠因可循,然而生活在部落的長輩卻展現了強烈的噶哈巫認同,並以歷史記憶與現存語料質疑著學者這樣分類。
- 大甲溪流域的移墾者,大埔客家人張達京的祖厝萬選居所在。與岸裡大社進行政治婚姻,而取得大片噶哈巫人的傳統領域,間接造成噶哈巫人離開原鄉的原因。
- Awui Kaisan是我的族名。2013祖靈祭前,幫自己選了普通男子的名字Awui。後方早決定接續外公的名字。傳統族名在接觸漢文化後,有了諸多漢字的標記法,Kaisan一般被記為「開山」。由於外公名為坤山,故取相近Kaisan作為我的長輩名。
專欄介紹:【沒有名字的人】
我們是一群來自不同族群、也有著不同的生命經驗的平埔原住民族青年,在追索認同的路上、探求族群命脈的過程之中相遇。
消失的歷史太多,留下的線索太少,我們必須靠自己書寫、自己發聲,撐開與社會大眾對話的空間。寫下我們這個世代的故事,並透過影像的紀實,希望大眾開始記憶起我們的臉孔、我們的生命,以及各自族群文化的存在,找回屬於自己的名字。
平埔原住民族曾經是台灣平原上的主人,早在荷蘭、西班牙、清國、日本進行統治,及中國東南沿海移民來台之前,不同語言、文化的族群早已生活在這裡。
北部有凱達格蘭、噶瑪蘭等族群;中部從苗栗至彰化、南投、埔里,住著噶哈巫、拍瀑拉、巴布薩、洪雅、道卡斯、巴宰等族;南部則有西拉雅、大武壟、馬卡道等族群。
經過政權不斷的更替,平埔原住民族群逐漸被遺忘、被冠上了陌生的名字、被抹去了姓名,使族人逐漸隱沒在歷史與台灣社會的記憶之中。
1980 年代原住民運動隨著台灣社會民主化的浪潮興起,而平埔族群也開始現身於街頭行動。30 年過去了,族人仍然未曾被社會記憶,我們在這裡,宣告平埔族人從未消失,我們一直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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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沒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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