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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服務台前,隨口跟承辦人員瞎掰了要做學校作業這個理由,才說服她一個一個翻出所有我的直系血親,往上追溯到日本時代的戶籍謄本,在那裡花了一個多 小時,從我爸爸這裡一直到我媽媽那邊的家族,一顆心七上八下,在最後一刻,出現了一個種族欄上寫著「熟」(註1)的人,是我外婆的曾祖父 ── 潘阿屘。
在那當下,過去那一切似乎都能得到解答,那些憤怒、不解、困惑好像在此刻得到紓解的突破口。
我的外婆叫潘金珠,恆春人,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了,所以我完全沒有關於她或是她的恆春記憶。只有聽我媽說過,外婆當初從恆春嫁到番仔寮(屏東長治鄉繁華村)的時候,村裡的人都叫她「恆春來的平埔仔」,或是她很喜歡吃檳榔之類的事情。
那她到底是誰?
「老祖喜歡,因為祂是番」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這天潘家所有親戚都會回來相聚,那種氣氛其實比過年更像過年,但又是一個完全迥異於漢人提燈籠、猜燈謎等習俗的節日。[/epq-quote]我帶著調到的那份戶口,第一次自己回到外婆的娘家,和她的家人相認。 那天,我看到了外婆家中祭祀的老祖(註2)的壺身 ,更確定自己似乎不是「純的」閩南人這件事,我很難形容那種內心的衝擊,如果過去我對我自己的認識不完全正確,那我又是誰呢?
如果按照日本人類學者的分 類,我應該是個「馬卡道」人,雖然據我所知,這個稱呼在屏東其實根本沒人在使用,也沒人聽說過來由,天曉得。
那天,我也得知了,每年的農曆元月十五元宵節,是整個恆春半島的老祖拜拜的日子,後來的連續兩年,我都回去參加了這個節日,跟著他們準備供品,檳榔、 米酒、香菸、切成小塊小塊的生豬肉等等,而屋外播著排灣族或是阿美族的歌曲,這天潘家所有親戚都會回來相聚,那種氣氛其實比過年更像過年,但又是一個完全迥異於漢人提燈籠、猜燈謎等習俗的節日。
一開始,他們其實非常不願跟我談關於平埔、關於我們是不是「番仔」,我們到底在拜什麼神,為什要準備這些東西?得到的回答永遠是:「因為老祖喜歡,祂是番仔」。
「祂是番仔」……
幾杯高粱或保力達加啤酒下肚後,他們開始不由自主地說出他們的故事:
「你看『鎮上的人』在慶祝元宵,我們在過老祖生日。」
「我們也曾經回到赤山萬金(註3),希望找到一點祖先的線索……」
「為什麼外面的人都瞧不起我們姓潘的。」
「小時候還有聽過老人家講山地話……」
「台南那邊的人,他們拜的叫阿立祖……」
「當原住民有加分有補助。」
他們知道,他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跟他人的界線和差異存在,但這種曖昧、隱晦的認同狀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過很清楚的,我感覺得到他們也像我一樣處在一種猶疑不定的壓抑中,處在堅持這個異於他人的信仰與害怕被別人知道他們身分之間的不安中。
之後,從網路、書本、原住民相關的活動等等,開始大量地參與和學習過去我從不知道的歷史、文化、政治局勢的轉變,也慢慢地認識了很多原住民族、平埔族群的朋友。但卻發現,原來平埔族群是不存在課本上、不存在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也找不到在這個國家中的位置。
即便到現在,我還是會掙扎、游移在這個認同的兩難之間,當我說出我是平埔族的時候,有些人表現得很驚訝,像是看到稀有動物;有些人則是直覺平埔族等於平地人/漢人;還有一些人則覺得「你是平埔族?可是你長得很像原住民啊?」(關於我長得像甚麼這真的見仁見智),甚至是遇到過去曾經和平埔族群有過衝突的原住民族人的否定,認為我們是一群過去的祖先選擇放棄族群尊嚴,現在卻要來瓜分資源,講難聽點為了補助、加分等利益才來選擇要重新當原住民的人,但真的只是這樣嗎?
這種種的轉變發生在短短的 3 年內,對於尋求歸屬的渴望驅使著我不斷地參與在原住民相關的事務之中,不斷地向別人解釋:我是誰、我哪裡來、我們還有甚麼可以被辨識的東西留下來,就是希望得到別人的一點認同與關注…… 但那種既想認同自己是原住民、又無法獲得確切答案的矛盾卻是越來越深刻。
關於我到底是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們是夾在原住民跟漢人之間的一群人,卻又不屬於任何一邊。
即便我們當中出現了許多願意站出來,努力地向大家證明我們的存在、我們是原住民的人,也許在這個國家還沒還原屬於這片土地上真正的歷史、還給我們能勇敢宣示自己身分的尊嚴以前,沒有真正能夠化解這種對自我充滿不安與猶豫的一天。
附註
- 日本統治台灣初期,將台灣人口分為「福(閩南)」、「廣(客家)」、「生(高山族)」、「熟(平埔族)」四種族群。
- 屏東一帶平埔族人祀奉的神靈,或稱「阿姆姆」、「阿姆祖」、「太上老君」,有酒瓶、石頭等形象。
- 恆春鎮山腳里一帶的人,相傳是從屏東萬巒鄉的赤山、萬金村遷移至恆春。
專欄介紹:【沒有名字的人】
我們是一群來自不同族群、也有著不同的生命經驗的平埔原住民族青年,在追索認同的路上、探求族群命脈的過程之中相遇。
消失的歷史太多,留下的線索太少,我們必須靠自己書寫、自己發聲,撐開與社會大眾對話的空間。寫下我們這個世代的故事,並透過影像的紀實,希望大眾開始記憶起我們的臉孔、我們的生命,以及各自族群文化的存在,找回屬於自己的名字。
平埔原住民族曾經是台灣平原上的主人,早在荷蘭、西班牙、清國、日本進行統治,及中國東南沿海移民來台之前,不同語言、文化的族群早已生活在這裡。
北部有凱達格蘭、噶瑪蘭等族群;中部從苗栗至彰化、南投、埔里,住著噶哈巫、拍瀑拉、巴布薩、洪雅、道卡斯、巴宰等族;南部則有西拉雅、大武壟、馬卡道等族群。
經過政權不斷的更替,平埔原住民族群逐漸被遺忘、被冠上了陌生的名字、被抹去了姓名,使族人逐漸隱沒在歷史與台灣社會的記憶之中。
1980 年代原住民運動隨著台灣社會民主化的浪潮興起,而平埔族群也開始現身於街頭行動。30 年過去了,族人仍然未曾被社會記憶,我們在這裡,宣告平埔族人從未消失,我們一直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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